公元一九七六年的春天,赵菲菲、李勇所在的区镇高中,根据上面的又一个最新指示精神,再一次开展教育大革命,美其名曰搞“开门办学”。具体措施即是在赵家庄西栈道底下的桃花河谷,开荒种地学大寨,要再赶一次时髦哦。
四五百名男男女女的高中学生在学校领导和班主任以及科任老师的带领下,红旗招展、彩旗飞扬、敲锣打鼓、高呼着响亮的革命口号,背着背包,挎着干粮,既像军人又像小丑一齐向桃花河谷的大小黑鹰洞整装进发。
顺便介绍一下,那时候的每一个学生、每一个老师在背包上都带上了薅、挖锄等劳动工具,那是当时所必备的,不需要临时回家拿得。就像现在的学生上学要带纸、笔、书包一样。那个时候的学生,上学的第一要务是带劳动工具,说不是就是变修啊,说危险的不得了啊。要亡党亡国啊。老师亦然。呵呵,有些好笑吧,是有些可笑。不过,你暂且打住,这让你哭笑不得的事情,后面还多着呢!
因为造足了声势,沿途还是吸引了千百双好奇的眼球。好在是这年月,这种事情出得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看一会儿以后,摇摇头,又去做他们(她们)该做的那一份事儿去了。
这班学生伢子,刚出发时,神情还蛮亢奋的,像服了兴奋剂一样,喊口号都快把肠子喊翻转过来了,但走到张家寨、赵家庄一线时,一个个就像霜打的茄子,怏了,肚子也喊瘪了,抽肠咽气的,有人脚上还打了大大的血泡,走路一瘸一拐,像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家在路边的学生一个个急慌慌溜回家里,或喝一口清水,或扒拉两口冷饭或野菜团子,又拼命去追赶他们的队伍。
赵菲菲用冲锋的速度跑进家门,汗涔涔的,把爷爷、女乃女乃心疼得不得了,连忙找出饼干、核桃、板栗。玉米糖啥的,给她塞了整整一口袋,可她把一多半都分给了李勇——这个不长记性的丫头哟!
下了公路,师生门便由西栈道向桃花河谷底进发。这儿,几乎就没有个什么路了,只是一条羊肠小道,其实也算不得路,只能供猎人们上下。此时的学生们更多的时候要抓着树枝、石罅往下一点儿一点儿的蹭。男同学胯子长、力气大,还好一点儿;女同学简直就不敢动脚丫子了,必须要有人帮助。这个时候,李勇倒帮了赵菲菲的大忙。两人互相扶持,惊恐万状的抵达了目的地(肌肤相亲自不必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这次两人的主要心事都用在对付悬崖上去了),都长长出了一口气儿。
攀援这一段路程,好些同学还受了点儿轻伤。老师们更是前后接应,一个个忙得黑汗水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桃花河谷南岸有小黑鹰洞,北岸有大黑鹰洞,两个洞像一对痴情的男女,隔河相望,遥相呼应。
北岸这个大黑鹰洞,库容很大,比赵家庄后山的莲花洞那可就大多了。里面不仅空间大,洞壁还凹凸有致,组成各种怪诞的图案;洞顶还有无数的钟乳石,琳琅满目,光怪陆离,下面也有千奇百怪的石笋应运而生。洞壁湿润光滑,不时往下溅着水珠,清粼粼铿锵悦耳。洞底也遥相呼应,不时有泉水汩汩涌出,但闻水声淙淙。
里面还有石凳子,有石案,有供桌,有拜台。倒和西游记里孙悟空的花果山水帘洞有些相似。可以驻扎上千号人众。
洞的上面是悬崖峭壁,树林阴翳(因其地势太危险,故如许年来,未怎么遭到破坏)。洞前面有一溜斜坡,有十亩见方,长满蒿茅、荆棘和灌木丛,开满了有名儿和没名儿的野花。看这光景,以前似曾被什么人开垦过,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校长吩咐男生按年级、班级就在大黑鹰洞安营扎寨,女生就要跨过桃花河(有一座颤巍巍的木桥联通二河二岸),在河对岸的小黑鹰洞里驻扎。
看了这两个有些神奇的洞,老师同学不得不叹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听到人声喧闹,两个洞里的飞禽走兽纷纷四散奔逃,带动灰尘、枯枝败叶满天飞,那些好动的野小子还呼喝着追赶了一程又一程。
那个时候,每个同学都只带一床被子,纷纷割一些茅草,砍一些树枝,两个或三个同学一伙,打扫一番,纷纷攘攘吵嚷抢夺一阵,就都马马虎虎把铺开好了。
李勇别出心裁,和另一个大同学在大黑鹰洞的洞口找到两棵小树,用葛藤、树条子啥的三绑两绑,就安成了一个吊床。躺在上面,晃晃悠悠,悠哉游哉,爱煞了一班男学生。
学校的几个炊事员们,急急忙忙在河边找一处平整的地方烧了几大锅开水,待那水翻滚烫热了,同学们排着队一个个去泡“确米饭”吃。
所谓“确米饭”,那是将苞谷面饭蒸一道(一般蒸两道才熟),在锅里反复炒,直到炒熟为止,权作干粮。吃的时候,用开水一泡,饭一发涨,可以一碗涨两碗。若饿极了,吃枯的,那就要小心了,吃多了,肚子发涨,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条件好的人家就给饭里拌上猪油、肉片、干豆腐、辣椒之类,味道就很不错了的说。
晚上各班集中到一处地方,背了一会儿语录,唱了一会儿红歌,如《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老师宣布注意事项之后,**点钟的光景,校长就通知大家灭了火把,吹熄了煤油灯,休息了。
这可能休息吗?一班刚刚从学校这个牢笼里冲出来的半大小子,初到这样一个流水潺潺,鸟鸣虫唱,野花扑鼻香的地方,吸收了河谷的灵气和野气,那个兴奋劲儿就甭提了。一个个高声呼喊,朝河里扨大小不一的石头,那河里便发出一声连一声的闷响,有的将石头砸在石垛子上,响声清越,山鸣谷应,经久不绝。
那位问,学生们都这样了,老师怎么就不管一下啊?那我可给你说,那个时候的老师啊,整个儿龟孙子一个,还直担心学生反他们的潮流呢,还哪敢造次啊!呵呵。
第二天天一亮,这些学生们就在校长尖锐刺耳的口哨声中,鱼贯的爬起来。先是洗脸,接着集合,又是大声背语录、大声唱革命歌曲,如《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之类,再就是分配劳动任务。由校长按年级、按班级划分各自的劳动区域。
师生门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先在荒地上胡乱砍伐一通,再放上一把火,然后就在余烬上面使出吃女乃的力气挖呀挖,刨呀刨。力气大的男生在前面挖第一遍,力气小的男生和女生在后面挖第二遍。新翻的泥土发出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因这儿是个斜坡,那时不是时兴坡改梯吗?几天过后,校长就抽出部分大个子男生,加上部分体力好的老师,砌梯田墱墱。石头不够用了,就由老师领头,开始打炮眼,炸石头。如问哪里来的爆炸器材,那是出发之前就准备好了的哟。一个个挥汗如雨,干得那是个风生水起,热火朝天。衣服、鞋袜、毛巾扨得满坡都是。
几天过后,荒地就挖了个差不多了。大部分的女同学,就回转来,在新翻的泥土上面播种,还不用撒肥料的说。地头上插满了一面又一面的大大小小的五星红旗。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把那面斜坡种了个大半。梯田却只现出了一个雏形,给人以萧索破败之感。
其间不乏调皮的男生,逮个时间就进了老林子,捡几个鸟蛋,走运的还可以扑捉住山鸡、野兔啥的。几个好同学,或是相宜的老师、炊事员就可以聚在一起,改善一下本来就单调的伙食,只不过差油盐作料罢了。
入夜以后,校长、班主任倒还是不敢大意,主要是怕学生之间出现什么伤害事故,尤其是要注意河对岸的女生,哪怕那里面住的有女老师。
半个月前,一天午夜零点的样子,月光如水,女生住的那个山洞里突然发出了尖叫声:“搞拐哒,搞拐哒,有男生进来了!哦活活……”“搞拐哒啊,有男生到我们女生住的地方来了!哦活活!哦活活……”
一声比一声激昂,一声比一声凄切,容不得河这边的男老师们不有所作为,不有所反应!
电筒火把,人人马马呐喊着挤过木桥奔至女生住处,一一清点,却差了赵菲菲。有女生嘀咕,刚才似乎有男生把她给拉出去了。
在洞外三找两找,就发现李勇和赵菲菲正搂抱成一团,在洞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瑟瑟发抖呢……
老师很为难,包括赵菲菲的班主任高老师,人家这不是刚刚被区委书记批过吗?但出了这样的事,总得给老师、学生一个交代吧。因此校长决定,明天先通知家长吧,看情况,或许就把这两个不听话的学生交给家长算了。
这个县区镇(此时是大公社了)高中的学生在沉睡经年的桃花河谷,人欢马叫、轰轰烈烈的搞教育革命,开门办学,阵阵炮声翻山越岭炸醒了革命警惕性很高的邻县的革命干部和群众。他们经过开会讨论提出,自古以来,这个河谷就是我们县的,得采取一定的措施,不能让邻县的学生女圭女圭在那里瞎折腾!
邻县就近的公社领导立即开会研究对策,讨论的结果是由公社武装部长带队(火药味也浓些不是),加上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小队干部、基干民兵,人人马马十几二十个下桃花河谷去找邻县的人交涉。
这班老师学生,冷不丁见了气宇轩昂、人高马大、挎着手枪、斜背着黄色帆布挎包的部长和一班如狼似虎、如临大敌的人,真还有些犯怵了。一方面虚与委蛇,拖延时间;一方面紧急向就近的红星人民公社领导求援;一方面派人去通知赵宗彪和李得成,让他们来管教自己的孩子。
龙书记得到消息,很是不安。他主要是担心自己的老婆在那个河谷出了什么意外。他立即用电话向县里反映。县委书记态度明确:寸土不让,寸土必争!他们那边现在不是派了个公社武装部长吗,那我们县里就不便出面了,你们也派出去一个部长吧,要多带一些民兵,一定要保证教育革命的成果不受影响啊。
既然县委书记发话了,这样一来,作为武装部长的张云天就刨子都跑不月兑了。但他提出民兵带不带倒无所谓,又不是真正去打炮火!但一定要把供销社的钱四海带上,说那个人点子多,有主见,有他在一路,说不定就不战而屈人之兵化干过为玉帛了呢。
而钱四海却提出一定要捎上赵宗彪,找到赵家,知道赵宗彪已经先一步下河谷去了。张云天又去找李得成,也说下河谷去了。他们随便喊了李解放、朱二春、黄四毛等几个人,就风风火火往河谷赶。
两个县邻近公社的干部在黑鹰洞前面的河谷地带,展开了一场唇枪舌战。钱四海忙着给邻县来打官司的人,一个个打高级“泡子”(香烟),他以为这还像做生意一样,烟酒不分家,这烟只要一咂上,就好说话了。可人家根本不接他的烟,像商量好了似的,就是不给他这个面子。
不少的老师学生心有余悸的在旁边观战。
张云天想先礼而后兵,笑着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我们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这边的原区镇高中响应上级的号召,在这里搞教育革命,开门办学。希望贵县贵人民公社的干部群众也能从革命的政治的高度出发,不追究边界的那些是是非非,鸡毛蒜皮……都是**、**的地方,都是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两地携手,共创教育革命的新局面,好吗?呵呵。”
这一番套话,光面堂皇,若放在另外一个场合,也许就起了作用,可邻县来的那个部长,年纪轻,血气方刚,哪能买这个账!他撇了撇嘴叉子说:“是的,你们是在搞教育革命,是在搞开门办学,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县里的学校就不搞教育革命,我们公社的学校就不搞开门办学了吗?同在蓝天下,都是受**、**领导,你们搞,我们还不是肯定也要搞!”
“是的,都要搞,都要搞。我们这边不是先开始了吗?配合一下吧,协调一下吧?讲一讲风格,讲一讲革命的战斗友谊吧?嗯,嗯嗯?”张云天近乎求情了。
那边的部长却说:“你说要讲风格、讲友谊是吧?那我现在就请你们高风亮节,早点儿从我们的地盘上退出去吧。我们马上也要派学生女圭女圭来搞开门办学了呢,向你们学习、学习、再学习。怎样?哼!”
张云天发现好说不凑效,态度也就变了,脸子一下拉了下来,严肃的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就好好谈谈这个地方究竟是你们县的,还是我们县的。自古以来,大河大界,都是划江而治,大家说是不是啊?”
这边的老师、学生都跟着起哄,齐声道:“是啊,是啊。”
张云天补充说:“充其量,我们把在河对岸住的女生撤过河来就是了!”
“你口含灯草——说得轻巧!告诉你,我带得有民国时期的县志,那上面明确说明,邻县赵家庄西栈道下,有一大黑鹰洞,北岸周围百里皆是我们县的地盘。你说划江而治,有什么依据吗?”那人真的拿出一本早已发黄皱巴皱草的竖排版线装书。
这一席话,不急不躁,从容不迫,引经据典,张云天哑口无言了,心说这次怎么打了一个无准备之仗啊。倒把那些站在旁边的老师、学生急得搓脚不来。那个年轻的高中校长急辩道:“民国时期的县志,现在都解放这么些年了,应该不管用了吧?”
“那你拿一个新的地图出来我们看看。否则,你们赶快给我滚,不是,我们就要帮你们动手了!”他朝身后看了一眼,跟来的那些虾兵蟹将一个个挽起了袖子,紧握各式各样的武器,跃跃欲试。
赵宗彪和李得成此时分别在找自己的女圭女圭了解情况。钱四海立即去找赵宗彪,他觉得这种场面,这位老兄一定有办法。
赵宗彪看看围成一团吵吵嚷嚷的人,摇摇头,苦笑一下:“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给我拽文啊……”钱四海很急躁,他不敢忘记自己此行的使命。
赵宗彪说:“你着个什么急呀,让他们再争一下,观点越争越明嘛。”
钱四海回过头看双方,已经剑拔弩张了,两个部长都把手枪提起来了,好像是国民党和**在撕拼啊,革命呀风格呀友谊呀,早忘到爪哇国去了——都不敢有辱使命哟!
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