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彪吧嗒着他视如生命的叶子烟,慢腾腾走过去,对邻县的那个武装部长说:“我看你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二位把枪都收起来,小心走火。要说,这个河谷,隔我们赵家庄最近,解放前,是我们赵家庄姓李的在这里躲兵躲夫,把这儿开发出来了,也没怎么见你们那边的人下来过;若是生产不忙了,这河沟的野兽也让赵家庄的男人打了。现在,既然你们提出来,我看双方都让一步,就划江而治吧。”像一个大领导样又对高中的校长说,“就请你们把河对岸的女生撤过河来吧。”
校长还在迟疑,张云天厉声吼道:“听他的,撤!”
女生们就在老师的带领下,唧唧喳喳纷纷撤回北岸待命不提。
那个部长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赵宗彪,有些恼恨,心说你是哪根葱啊,有头句无二句:“哎,哎哎,你说划江而治就划江而治啊,你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们听清楚了,整个桃花河谷我们都要,你们赶快收拾东西给我滚!”典型的军人作风。
赵宗彪碰了一鼻子灰,眉头皱了皱,脸上扭扯了几下,眼睛翻了两翻,声音不大但中气很足的说:“你很厉害是不是,那我们就看看今天到底谁滚蛋!”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这种时候,不说还真不行。两个头头还在公说公有理,婆说理由长,长锅巴,野葛藤的。见双方眼见得火药味越来越浓了,邻县那些个民兵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跑到河边,趁大家都在注意两个部长辩论的时候,搬起石头,把高中学校的那几口还架在火上的行军锅“乒乒乓乓”砸了个稀巴烂。还有几个邻县干部模样的人却冲进大黑鹰洞,把里面的被子呀、碗筷呀、杯子呀一个劲儿朝外扨,一片响,引得师生一阵惊呼,一时目瞪口呆。
邻县有一个一直站在部长身边像二把手样的家伙,见大家都动了手,哪还闲得住,冲向洞口,就近顺手把李勇的吊床毁了,把被子、碗筷、确米饭扨出了好远。这可急坏了李勇,他心疼啊,扑上前,拉住这个家伙的手就咬:“狗杂种,给我赔东西!”
那个随手扨东西的干部没有防备,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呀呀,我的妈啊!”抽出手就是几耳光,一下子把个李勇打哭了,也打蒙了。
背了东西过河来的赵菲菲连忙跑过去把他扶住:“你们那边的人好撒野呀,冲一个学生发什么狠,你家里就没有孩子呀?怕我们赵家庄的人来把你们打死了!”
看这丫头野的——将门虎子呀!
这变起匆促,大部分老师跑到河边,跟炊事员一起,与那几个民兵理论,大呼小叫,后来发展到拉拉扯扯,眼看就快要动真格的了。当然就顾及不到李勇这嘎达了。
李得成先想坐在高山观虎斗,坐在船头看水流,或是看看张云天怎么吃一个大败仗。陡然却见儿子吃了大亏,哪还沉得住气,猛冲上去,对准那个打儿子耳光的人,拳打脚踢。那人本来就比李得成个子小些,也没有防备,还不是一个长年劳动的人,更何况李得成那是携仇带恨,怒发冲冠,他打架本来就是一个狠角色,那是他的强项(貌似赵宗彪小老虎除外)。一时之间,直打得那个家伙只有招架的份儿,连连怪叫,直呼救命。
这时候,就有几个先前在洞里面往外扨东西的同伴儿朝李得成扑过来,冷不防又被赵宗彪几个扫堂腿,一个个先后滚下了几道坎。
赵宗彪心说,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李得成狗日的,老子先帮帮你了再说。
邻县的武装部长在刚开头的时候,一直占着主动,虽说跟张云天比嘴皮子,他并不占优势,但他拿定主意,就是不和你理论,一口咬定这块地是我们的,言之凿凿,铁板钉钉。他还暗示手下出手,砸了他们烧水的家什,扨了被子,摔了东西,这会儿心下正在暗自高兴呢。
那边李得成和赵宗彪像天兵天将一出手,他的手下看样子吃亏不小。他眉头一皱,脸色很不好看,冲张云天指手画脚:“你、你、你是怎么当部长的,你的人怎么敢随便打人啊?今天的事,你要负全部责任!哼哼!”
张云天本来想和平解决,没想到那边的家伙先倒动起手来了,又遇着了赵家庄的两个惹事的“督元帅”,这下事情闹大了,正彷徨之中,不知怎么收场好。
那边的部长虎吼连连,他更找不着北了。再说这年纪也有些大了,仕途又不大顺利的说,就摆着手道:“慢慢商量,慢慢商量……”身子往后急退。
那个部长以为胜利在握,你退我进,手指指上了张云天的额头:“你不要退,我命令你,马上招呼你的人,给我滚、滚、滚!”
这一声声怒吼,倒把个老谋深算的张云天给吼清醒了。这就滚啊?那回去怎么交差?你还砸了我们的锅,扨了我们的东西,打了我们的学生,欺人太甚,老子不发威,你还以为是病猫啊。你是部长,鄙人还不是部长,又不得比你小些。这可是一个有关个人威望的大问题。不退反进,手指着那人鼻尖怒喝:“你、你、你放屁!”
那边的部长块头比张云天大,还年轻,再不打话,扑上来,把张云天一把提起来就往坎下一掼。张云天像一个寡鸡蛋,“啪啦”一声摔倒了,干瞪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
虽说赵宗彪一直以来,跟张云天这个二姐夫不怎么对付,可毕竟血浓于水,他怎么能让一个外县的干部欺负自己的亲姐夫啊,自己刚才不是连李得成都帮了吗?
见姐夫被那人一把甩出去了,他飞奔过去,叫道:“狗日的,你去死吧!”飞起一脚,正踢中那人裆下,等那个家伙弯腰去护住裆部时,他又手脚并用,生生把那个大块头也搡下了土坎,像滚一个树筒子,倒得比张云天还远,摔得还重,口鼻都出血了。
一些没到河边去的学生一起拍手称快,终于有人给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了,哪像自己的那些老师们都是一些缩头乌龟,也就顶多会耍耍嘴皮子(像时下的外交部发言人)。赵菲菲尤其兴奋,她为老爸的英雄壮举而欢呼而自豪。
趁两边的部长和干部呀民兵呀还没有爬起来的当儿,(因为变起匆促,那些不在现场的人,一时愣住了。)赵宗彪冲李得成、钱四海、李解放等招招手,等几个人走拢来,他悄声说:“现在趁他们还没有凡醒过来,我们找到学校没用完的炸药,迅速把那个木桥炸掉,让狗日的们回不去,好关门打狗哇!”
李得成忙不迭点头,怎么说这会儿他也要同仇敌忾啊。他们哥几个很快就在一个岩洞里找到了老师学生还没有用完的炸药、雷管、导火索,立即在桥上安装好两头、中间三个炮位。导火索从南到北,逐渐缩短,这样才能保证同时响炮。他们怕一炮炸不垮呢。
等几个人弄好了,赵宗彪大声叫道:“放炮了,都给我趴下呀。点火,点火!”
李得成立即点了火,刚刚跑到人堆里,“轰隆!轰隆!轰隆!”连着三声巨响,山摇地动,木屑土块翻飞,刹那间,那不知修了多少年的木桥灰飞烟灭。桃花河水带着木桥的碎片残渣欢叫着向清江奔涌而去,这不涨春水了吗?
这炮声一响,惊呆了河谷里所有的人,尤其是邻县的那些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叫赵宗彪的人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他这是封死了我们回家的路啊,这下要绕道几十里了啊,沿途还吉凶未卜呢。
那边的部长到底年轻些,第一时间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也顾不得裆下还在隐隐作痛,看着也在往起爬的张云天厉声说:“你狠啊,这是武斗啊,这是打派仗啊,看你怎么收场……”又对呆若木鸡的本县的难兄难弟喊道,“大家聚拢来,同生死,共患难,与敌人战斗到底,不获全胜,决不罢休!”——这是那时节喊惯了的几句口号哦,也喊顺口了不是?
赵宗彪、李得成、钱四海皆瘪咧冷笑:不知这家伙怎么个大获全胜法。就连邻县的人也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不做胜算之想,只求全身而退,但这会儿还是硬着头皮向他们的部长靠拢。
张云天被那几炮炸晕了,口不择言:“我也不晓得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你说……”
这时,赵宗彪大步走向高中校长:“我说校长同志,受惊了吧,现在你清点一下你们学校受的损失,我们找他们算账去,请同学们把那些没摔坏的东西捡起来。”
校长冲同学们挥挥手,声音有些哽咽:“同学们,把你们的东西捡起来,放好。摔坏了的,报上损失来……”
校长又与几个炊事员咬咬耳朵,等同学们报上了损失,他便走过来对张云天说:“损失五百块……”
张云天不相信:“五百啊……”
那边的部长咆哮起来:“你们怎么算的,一个三、五十还差不多……即使你再算好多,我们也不得管。你们是侵略者,我们是打击侵略者。呵呵。”
钱四海就去与高中校长复核,并将损坏的东西一一聚拢。
赵宗彪让李解放先回赵家庄预作准备,让他带着人在西栈道岔路口等着,说到时候说不定要大打出手。
经过钱四海和高中校长反复清点,最低估计损失二百元。情况报告给张云天,张云天不说话,看着那边的部长。
那个部长说:“我问你们,那个被炸毁的木桥值多少钱?”
钱四海反问:“那木桥是你们的吗?”
“就按你们说的什么划江而治,最起码我们县也该有一半吧?你们自己说的话还兴反悔啊——你吐一口口水给我舌忝起来试试!”那个部长以为找着软柿子了,不得不捏一把。
李得成抢上:“划江而治,只能是权宜之计,到底是谁的,还要请示上级,说不定要和你们打一场官司呢。所以木桥的所属,现在还不好说!”
张云天这会儿有些听明白了,顺口打哇哇:“就是,就是。”
“你们就是说破天,我们也不会给你们赔一分钱。我们被你们的人打了,还没有找你们算账呢。”那边的部长一口咬定。
赵宗彪正要说话,赵维惶急火燎赶到了。他是来传达县里的指示,让师生们立即返回学校,怕学生在这里出意外。
赵宗彪心说,这个台阶下得好。他向那个部长说:“关于地盘的事,再说,你们先把学校的损失赔了,让他们好走。”
“赔你坐!”部长没好气的吼道,也是一个霸道惯了的人哦。
学生高喊:“就要赔,就要赔!”
赵宗彪对张云天和高中校长胸有成竹的说:“算了,先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让同学们撤了吧。”
一声喊撤,学生就像月兑缰的野马,乱营了。邻县的人在部长的带领下,率先冲了出去。
说是迟那时快,赵宗彪和李得成双双抢上前,堵住邻县人的去路:“你们是大人,先让学生走,再你们走,我们这边的人断后。”
看着像长板桥的红脸关公、像两座铁塔一般的两个家伙,邻县的人没有办法,只好让学生女圭女圭先走。
赵宗彪又大声疾呼:“女生在前,男生在后,女老师在前,男老师在后,按班级次序走,先走高一(一)班。”
此时的赵宗彪不怒自威,不仅学生自觉了,连老师也完全按他的安排行事。
赵维给菲菲背上了被子,李得成自然把儿子身上的接了过来,赵宗彪去帮一个小女同学背起了行李。
将近个把小时,同学们终于爬上了西栈道的公路口,无不欢呼雀跃。公路上男男女女聚了几百赵家庄的人,好些还拿了棍棒等武器,当然不排除也有来看热闹的。
等学生都上来了,李解放等硬把邻县的那些人生生拦住了。
赵宗彪高声说:“今天你们不给我们学校把那两百块钱赔了,你们就走不月兑人!”
那个部长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气咻咻的说:“老子硬是不赔钱,你咬球呀!”
“孩子见了娘,无事哭一场。”好些学生找到自己的亲人,添盐加醋如此这般把邻县的人数落一番,说不是赵菲菲的爸爸,我们这些人只怕回不来了啊,呜呜,呜呜……
大人就心疼得不得了,更有气愤者,捡起公路边的石头土坎就往公路下面砸,邻县那些人就传出阵阵惊呼、哀嚎。张云天赶紧制止。李得成和赵宗彪冷笑。钱四海狂笑。
人群中走出颤巍巍的李长锁,拉了孙子李勇,对邻县的那些人骂道:“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这桃花河谷还是我们老李家的人,在解放前开发出来的,什么时候倒成了你们县的?还打我们的学生,还摔坏了我孙子的东西。你们今天不说清楚,老子跟你们拼了!”这也是他能一展雄风的机会了,他哪能错过!
李长久麻子抖动,跟着起哄:“你们那些狗日的,怎么敢在赵家庄得瑟,这哪是你们抖威风的地方!我们一人一抔尿,也把你们淋晕了。哈哈!”说声未了,就站在悬崖边,对着那些人撒起尿来了。
见一时之间不能解决问题,钱四海偷偷对高中校长说:“你让远处的学生偷偷走,赵家庄、张家寨这一带的学生留下来,明天再来上学。你还留几个老师督阵,晚上跟我到供销社过夜,我让赵宗彪用拖拉机送我们。”
校长点头如捣蒜,立即布置下去。人不知,鬼不觉的一下子就走了一大半的学生,剩下的学生和赵家庄的社员依旧在大声闹着。邻县的人试图突围,但几次都失败了。但情势依然紧张。
将近两个小时以后,那帮人终于遭不住了,又饿又累,又气又急。
部长告饶说:“我们同意赔,但凑去凑来,总共还不足一百元……”大家看着赵宗彪,都不好表态。
赵宗彪立即想起那次对付电力公司那班牲口的事。漫不经意的说:“你们随身带的东西,也可以折价嘛,像你部长的公文包就可以。手枪我们可不敢要啊。哈哈!”
就由钱四海掌握价钱,收他们的东西,抵他们的衣服。到最后,当干部的还有一件衬衣或背心,那些民兵有的就只好光着膀子了,傍晚的风一吹,禁不住发起抖来。
钱四海不愧是商人,他把价位定得很低,老是喊还差、还差。
赵宗彪说:“算了,给他们一个教训。”放过了他们。
哪怕他们人已经走了,赵家庄的人,还在后面撵了骂。有几个赵家庄的学生女圭女圭还在后面唱起了《洪湖赤卫队》里面的歌曲:“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校长拿了钱,东西和衣服一样没要,由赵宗彪分给了赵家庄的人。李长久哪怕没有学生受损失,也得了一份,皆大欢喜。
事后有人提起,这个部长好像是几十年前跟赵发达打架的那班人的后裔。赵发通捻着胡须发表感叹:“孽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