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宣平,上京城里成千上百世家子弟中的普通一员。
幼无所长,长无所成,武道不通,文采不卓,既无傲人之根骨,也无内蕴之才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除了投胎在工部左侍郎这个比普通人稍好些的家里,自己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但是他并不介意,他自认没有什么野心,对目前的境况也很满意,而且和王石等人在一起他觉得很轻松,日子过得很愉快。就算这次大考不中,将来凭借他父亲的关系,要寻一个谋生之所并不难。到时娶个自己中意的媳妇,闲暇时和王石等人出去喝个酒,看看美人,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很低,却没想到世间事不如意者常**。
清晨起床,他被叫到父亲的书房中,原本以为只是一次例行的训斥,然而当他听到父亲说的那段话,整个人便如坠到冰窟中,遍体冰凉。
哪怕他是工部左侍郎唯一的儿子,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没有柳随风那样豪爽的手笔,也没有秦无敌那样煊赫的家世,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算什么世家子弟。
这个世界上有发迹二十年的世家?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他很怕自己的父亲,说是老鼠遇见猫也不为过,更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可父亲今天提出来的那个要求,将他最后的一点野心也剥夺了。
他不去想修习武道是多么美妙,不去想高中大考状元是多么荣耀,不去想无为山顶的雪景是多么瑰丽,不去想西方的万丈彩虹是多么恢宏,他只想有一个平淡完整的人生。
而父亲的一句话,便将他的整个人生撕裂了。
所以此刻他听到王石所说的情谊二字,便觉得很刺耳,心中很不舒服。
即便如此,他还是举起酒杯,与众人共饮一杯。
酒入愁肠,火辣难当。
但他忽然觉得这种火辣辣的滋味很舒服,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烦忧,便自己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王石见他这副模样,微微叹口气,帮他倒上酒然后敬他一杯道:“宣平,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如果你愿意不妨说出来,看看大家能不能帮到你。”
柳随风亦在对面说道:“就是,别跟个娘们一样,有啥难处就说出来,咱们帮你办妥。”
任宣平感激地笑笑,摇头道:“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些烦躁,过两天就好了。”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高官厚禄在父亲看来那么有吸引力,尤其是与三皇子的那位侍讲先生结识后,父亲就跟变了一个人似地。朝中的事情他隐约知道一点,也知道父亲手下有个极为难缠的五品员外郎,偏偏那人是礼部尚书的大公子,可不是随便就能寻个由头打发走的小卒,是以父亲对那位王尚书一直颇多微词,言语间也多有不敬。
因为这个事情,他都不敢让父亲知道自己与王石之间的关系。
他想的是以后结婚生子,自立门户,那会父亲就也管不着自己了,到那时就不用刻意地掩盖自己与王石之间的友情。
可世事难料,如今父亲似乎不愿再忍受那个叫做王东的员外郎,准备做点事情。
任宣平不是很擅长朝政争斗,然而他也能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感觉到那股风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气势。
平静的生活将要离他远去,他又将何去何从?
神情恍惚中,他忽然听到一个词。
结拜?
他双眼发愣地望着正侃侃而谈的朝歌山,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出。
“王兄与柳、任二位兄弟本是旧识。我与王兄结识于白塔之下,算得上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段兄亦是性情中人,不必赘述。大家萍水相逢,这便是最大的缘分。不若结为异姓兄弟,以后共同进退,岂不是一桩佳话?”朝歌山笑意盎然,对众人说道。
王石看了他一眼,心想书痴你真是个妙人,怎么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我在想什么?
然而任宣平月兑口而出道:“不好,过几日便会发出皇榜,到时候我们再找个幽静地方,一起结拜吧。”
王石摇头道:“宣平,我们既然要结拜为兄弟,何必在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而且只要大家以诚待之,能否在皇榜上留下名字,这个并不重要。”
任宣平觉得嘴里满是苦涩,如果换做以往,听见这件事他肯定不是最激动的一个,但一定是答应起来最干脆的那一个,可今日不同往日,他只觉得自己双手都快攥出血来。
王石拍拍他的肩膀,又对其他人说道:“你们意下如何?”
柳随风笑眯眯道:“我赞成。”
段玮青喝了不少酒,脸色潮红道:“只要诸位不嫌弃,玮青自然是愿意的。”
王石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选址不如此地,旺财,去把窗边收拾一下。”
旺财将窗户打开,外面是一片郎朗晴空,然后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一把芸香,就在窗台上点燃,窗台下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五人来到窗台前,一拂衣袖全部朝着外面碧蓝天空跪下。
众人按照年岁齿序一字排开,跪在最左边的是段玮青,然后依次是朝歌山、柳随风和王石,最右边的则是年纪最轻的任宣平。
这五人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性情不同,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线,将他们牵连在一起。
王石沉稳,朝歌山沉静,段玮青沉郁,柳随风沉溺,任宣平沉闷,各不相同。
然而此时他们所发出的声音却一致且诚恳。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
“我王石。”
“朝歌山。”
“柳随风。”
“段玮青。”
“任宣平。”
“今日我们结为异姓兄弟,此后福祸相依,患难与共,吉凶相救,死生相托,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王石当先磕了三个响头,其他四人亦如是。
众人相继站起身来,王石朗声道:“拿酒来!”
旺财站在桌边,将早就倒好的五杯酒递过来,众人相视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落座后,朝歌山笑道:“既然咱们已经结为兄弟,有些事还是尽快定下来比较好。”
柳随风道:“喝完酒不就完事了?还有什么事?”
朝歌山环视当场,道:“论年岁,这里自然是段兄最年长。但有句话叫做闻道无分先后,咱们得有个主事的人,以后无论面对什么情况,都需要他来拿主意,这样才会有劲一处使,不会散如流沙。”
段玮青道:“朝歌说得极对,我虽年长,却不适合做这个人。我有个提议,以后咱们兄弟的一应对外事宜,都由王石来决定,你们觉得如何?”
柳随风道:“我没意见。”
朝歌山微笑道:“段兄言之有理。”
王石一见众人的目光都瞧向自己,倒也没矫情推辞,因为他也知道,这群人中估计只有自己适合,朝歌山太静,段玮青面皮又太薄,柳随风太冲动,任宣平更不合适。所以他诚挚地说道:“既然你们看得起我,那我不会推让。第一件事,咱们已经结为兄弟,所以不能再段兄王兄的称呼,按照年岁来,大哥二哥依次类推,这样才有礼数。尤其是胖子,你以后切不可再段哥儿段哥儿的叫。”
柳随风翻个白眼道:“那我比你大,你还叫我胖子?”
王石笑道:“三哥,那是对你的昵称。”
柳随风哈哈大笑,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得意地说道:“四弟,乖啊。”
众人被这活宝逗得笑意难忍,朝歌山第一个冲上去,拿着酒杯就开始灌他的酒,柳随风倒是来者不拒,不一会儿便喝得面红耳赤。
柳随风灌了几大杯酒,忽然站起身来,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朝前挥道:“今天老子很高兴,诗兴大发,要做首诗庆贺一下!”
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一二三四五。”柳随风伸出手指,点了点席间五人。
“个个都威武!”他又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
“谁敢做坏事。”说到这里,他面色一狰狞,摇头晃脑。
“打烂你!”柳胖子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狠狠来了一巴掌。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发出一阵雷鸣似地笑声。王石手一抖,刚刚夹起来的一块肉便掉在了桌上。朝歌山正喝着的茶一口喷出来,全喷到段玮青的身上。段玮青也好不到哪里去,手中的酒全部洒到了柳随风的腿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就连躲在角落里偷偷喝酒的段阿牛,也拍着心口笑个不停。
任宣平望着洋洋得意的柳随风,他也在笑,只是不如其他人那么夸张。他忽然觉得,从认识王石那日起,自己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有三五知己,有美酒美人,人生至此,他别无所求。
所以,他暗暗下了决心,回家后一定要劝服父亲,大不了就将今天的事情告诉他,如果他心里还有自己这个儿子,总会犹豫考虑,难道他肯推自己的儿子去死?
反正出门前已经吵了一架,他不怕回家后再吵一次。
他怕父亲,不代表他没有一丁点自己的坚持。
此时此刻,他终于放下心防,举起酒杯和柳随风拼了起来。
正是少年不需愁,有酒便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