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苏秦,我好看吗
小戏子还没正式登台,不是他学术不精,是他爸爸不让花火小札。
老戏子唱了一辈子的戏,唱得老婆都跑了,戏班摇摇欲坠,“唱戏没用”,他宁愿儿子去学些实在的东西,也不愿他再受这样的苦。什么七子班、压脚鼓、十八步科母这些将来都会被人忘记,“流传了八百年有怎样?烟消云散不用一会儿”。
这些话听得胖胖很伤心,起码她是喜欢看戏的,不想它们消失。
村里有人发了财,请戏班连演七天,演员们也分散住到村民家里,那么巧,小戏子就住到胖胖家。胖胖如鱼得水,天天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小戏子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戏服、练嗓子、腔调、身段。
每天早上,胖胖坐在一旁,看着小戏子一身白衣,站在院子里练嗓子。梨园戏的唱、做、念、打都有一套独特的规范,古朴细腻,带着南方特有的委婉柔美,小戏子才十三岁,隐隐也有几分温润如玉,和煦如风的气度。
胖胖托着腮,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年,想起大人议论戏班的女人们,成人的口气,轻浮又随意,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老戏子的那声叹息又响在她耳边,悠扬漫长,“我爸生错了时代”,小戏子会不会也生错了时代?
这问题对一个十岁的小鬼实在太复杂,胖胖没一会儿就忘记了,拉着小戏子去玩耍。
这七天,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她第一次体验到有玩伴的感觉,不管什么时候,身边都有个人,这感觉太美好了,那七天,天是晴的,风的清凉的,什么都是好的,七天后,戏唱完,戏班开始收拾行当,胖胖看着被卸下的幕布,觉得自己的小天地也崩溃了。
小戏子要走了!
晚上,胖胖不吃饭,躺在地上打滚,哭闹着“我不要苏秦走”,年少就有撒娇耍泼的特权。胖胖爸妈无奈地看着女儿,苏秦上前拉起胖胖,把她带到放道具戏服的屋子,拿了手帕帮她擦眼泪。
“不哭,好丑的花火小札。”
胖胖还在抽泣,鼻尖红红的:“苏秦,你不要走,你走了,就没人和我玩了。”
哭的惨兮兮,神情确实理直气壮,人小除了撒娇,还可以不懂事犯天真。苏秦一脸无奈,和她并肩坐在装道具的木箱上,模模她的头发,有些苦恼。他也舍不得胖胖,他没兄妹,小丫头跟前跟后,就像他的一个妹妹。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苏秦转头,看都哭得两眼水汪汪的胖胖,还真像个林妹妹。
他想到什么,忽地跳下来,掀开箱盖,拿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瓶罐,又拿出镜子,全部摆到桌上,招了招手:“胖胖,过来。”
胖胖被瓶罐吸引了注意力,忘了哭了,乖乖坐在小凳子上任苏秦摆布。
苏秦给胖胖画了一个花旦的妆,白白的小脸抹了胭脂,浅浅的眉描了颜色。苏秦化得很专心,眉笔轻扫间想起张敞画眉的故事,听说他们青梅竹马,小时他把妻子推到石头上,眉毛碰了一块,长大后,他为她描眉
他听父亲讲起这些戏文典故,没啥感觉,此时,看着闭着眼睛的胖胖,就像只柔弱的小动物,心里涌起奇特的感动,满满地淌在胸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美好的事。化好了,胖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其实那些殷红的颜色,她分不清。
最后,她忐忑地问:“苏秦,我好看吗?”
她的脸有点红,不知是兴奋的还是涂了胭脂。苏秦认真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用力点头。胖胖咧嘴笑了,哭得水亮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她一高兴,就忘了明天的离别,拿了眉笔扑过来:“我也给你化!”
第二天,大人在装戏服的大箱子里发现两个小孩,两个小孩的脸涂得乱七八糟,小手紧紧握着,肩并肩挨着睡过去。苏秦是在胖胖睡着的时候,胖胖醒来,对着花旦的妆,红了眼圈,咬咬嘴唇却没哭。
她怕把妆哭花了,这是苏秦留给她的。
五、如果我想你了,就翻两座山走五里路去牵你的手
戏班走了,胖胖爸妈见女儿还是照常去玩,放心了,暗想,到底是小孩子,忘性大。
他们却不知道,胖胖酝酿着一个宏伟又庞大的计划,她要去找苏秦。那晚,苏秦告诉她,接下来戏班要去演出的地方都是附近的村落,她跟着妈妈走亲戚,认得路。农历七月十五,她和苏秦约定,在庄厝村相见,那天也是苏秦第一次登台。
“我求我爸,他终于肯让我试试。”
“真的?”胖胖很兴奋,黑眼睛绽放着期待的光芒。
苏秦有些不好意思:“就演《李亚仙》里的‘莲花落’那段,一个小乞丐。”
小角色,可这段要求幽默诙谐,灵活灵现,搭戏的全是戏班的老戏骨,想到这,他又有些骄傲:“本来没有这个角色,爸爸为我重新拍了这段。”
“我一定要看!”胖胖握紧拳头。
于是,他们学着戏里,互相约定,七月十五,不离不弃。
长大后的胖胖逆着时光看到,小小的女孩独自一人走在长满野草的偏僻小路,天渐渐暗下来,她的心却亮晃晃的照着路,因为前面有个粉墨登场的苏秦在等她,她跑得那么急,夏季的草又长又茂盛,有些割到手臂,她不去理会,急迫又期待的心情。
可她跑得太急,天又太黑,一不小心碰到小石子,脚一扭从小路上滚下去,等她从田里爬出来,一身的泥,膝盖摔了一道血口子,一动就钻心地疼。她咬咬牙,一瘸一拐继续赶路,最后还是迟到了。
等她狼狈地赶到戏台,大家拿着凳子三三两两地走了。胖胖逆着人群走过去,看到苏秦一身戏服,站在显眼处不停张望。
戏唱完了,她错过了,胖胖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苏秦下了一跳,胖胖的衣服上沾满泥土草屑,的胳膊有细细的割伤,膝盖的伤口,血已经凝了,黑红黑红的,很狰狞。她就这样站在面前,昂着头号啕大哭,眼泪顺着脸颊、细长的脖子流下,湿了前襟,神情委屈又受伤。
苏秦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就哭,好久才平复情绪,断断续续:“莲莲花落”
那一刹那,苏秦的心动了一下,然后微微抽疼起来,她并不是为一身的伤痛,而是难过,为他微不足道的一场“莲花落”,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乞丐。他像前几天为她擦眼泪,柔声说:“没事的,还有下一次。”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胖胖又说不清,她任苏秦擦眼泪,洗掉干了的血,又想起什么,“苏秦,你今天唱得怎样?”
“挺好的,大家都被逗笑了。”
胖胖又高兴了:“那你爸会让你继续上台吗?”
“应当会。”苏秦点头,抬头,看到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如星,那么纯净。
“我不会再迟到,我要看着你,从乞丐唱到皇帝!”
这是一个更大的约定。
第一次约定,她摔到田里滚了一身伤错过了。
这一个约定,他们拿整个单纯的童年去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