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茉抬头，目光越过青砖砌成的高墙，看到西天的一角，燃起火红的云，一圈圈，晕染开去花火小札。浪客中文网太阳，已经落山了。
又是一日。素茉轻轻的叹了口气，轻声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院内，几竿竹在微风中簌簌作响，鹅卵小径曲曲折折的通向一座拱门，乍一触及，素茉的目光便似是突然被灼伤了一般，倏的缩回，看向别处。榴花正红。
她不忍细看，因为她知道，一把古旧的铜锁，永远的挂在那里，锁住了她十八年的日月。这小小的院落，便是她的天地。
或许，还是一生。
儿时，她也曾与父母抗争，哭闹，一定要走出去。因为，丫环小吉曾绘声绘色地对她讲，院外，她唯一的姐姐，倩倩，是怎样在花园中读书，玩耍，怎样的欢笑，无拘无束。
抗争的结果是，小吉被撵出云府，母亲另换了年长的李嬷嬷来服侍她，一直到今日。
素茉拾阶而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调皮地落到她的裙摆处，一朵绿牡丹在白裙上兀自怒放，蝴蝶大抵是分不清虚实，前来寻芳，良久，发觉上当，施施然展翅远去。
绣品，出自素茉之手，真假难辨。
素茉看着蝴蝶飞过高墙，不见踪迹，暗想：纵使琴棋书画皆识，纵使女红卓绝，又能怎样？无人欣赏，便等于虚无。
李嬷嬷在室内喊，“小姐，日落了，外面凉，快快回屋来，我给你炖了上好的燕窝。”
素茉装作没有听见，缓缓地抬起胳膊，纤纤玉手从衣袖中露出来，手中，有一本书，仔细看清楚了，上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石头记》。
眼前浮现出母亲凄悲的脸，“素茉，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一生平安，便是我最大的福分。”素茉不懂，只要平安，没有幸福，也算福分？
可她什么都不说，十八年来，她已经学会了接受父母的安排。
包括，他们为她订了亲。
听说，是从未谋面的叫青凌的男儿，无论怎样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之于她，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同路人甲路人乙，大抵，没有区别。
听说，他陪母亲回乡祭祖，久别未归。那日，老迈的父亲来看望她，言辞之中，流露出他一回来，便为他们完婚的心愿。
素茉看着窗外，装作没有听到。
她羡慕黛玉，可以遇到那般的男儿，共度最美好的岁月，即使不能托付终生，也，值得了。可是，她这样也算一生？
该来的，即使千阻百挠，仍会不期而至。
那夜，素茉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她披衣而起，在青白的月光下，沿着石径款款的走到拱门边，再款款走回，如此的反复。
步步都是寂寞。
猛一转身，发现，那人立于榴花深处，对她微笑。彼时，月华似水，万籁俱寂。
素茉愣了，没错，是他，在她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模样，面似满月，色如春晓。她看得痴了。
他走过来，不语，只是看着她，柔情万种，素茉觉得，心，都碎了。她颤抖着声音问，“公子，从何而来？”他答，“我看到这个院子，一直院门深锁，以为是无人之处。趁夜深月明，翻墙而来，欲纵情诵读诗书一卷，不想，遇到小姐，冒犯了。”
素茉不语，接过他手中的书，是李义山的集子花火小札。她浅笑，轻吟，“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她看向他，听他惊喜地说，“原来，小姐亦是懂诗之人。”
相逢恨晚。
雄鸡一叫天下白。
他恋恋不舍，“我该走了。”人欲走，心不舍，只得呆在那里，目光缠绵，良久，才转身而去，翻上高墙。素茉突然不忍，扬声问，“明夜，你还来？”
他的目光穿过榴树的枝叶，凝视素茉，坚定的，点头。倏忽不见。
素茉的魂魄归位，看到，一地清凉，露珠，在花心里含泪欲滴。
她轻轻的笑了。
多么美好的一日。
第二日，他再来，第三日，第四日……
素茉没有问他姓甚名谁，那有什么重要？他这个人才是最重要的。
忽有一夜，素茉和他正在榴树下对弈，吱嘎一声，门开了。
素茉匆忙回头，看到李嬷嬷灰色的衣衫从门缝中出现，她说，“小姐，夜深了，你还在做什么？”素茉慌了，手足无措，心急如焚：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回头，却发现，他，不见了。
她只得应着，眼角眉梢却在四处寻找，看到了，他躲在远处墙影里的一棵榴树下，一枚榴花在他的额角盛放，他悄悄的对她眨动眼睛，素茉笑了。
李嬷嬷端出一杯茶水，几盘点心，放到树下，看到一盘残局，白子与黑子抵死地纠缠，奇怪地问，“咦，你一个人下棋？”素茉支支吾吾作答。
嬷嬷终于蹒跚着去了，留下一句话，“罢，罢，人生苦短，只得自己找乐子了。”
呵，这道理，连年迈的嬷嬷都懂。
临别，他说，“等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荡气回肠。
素茉等来的，却是倩倩，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倩倩羞涩地说，“素茉，我要成亲了，请你，请你为我祝福。”素茉微笑，倩倩犹豫再三，轻启皓齿：“他虽是贫寒人家的男子，却满月复诗书，温文尔雅，父亲已经答应他入赘云府。我，我只是侧室的女儿，能有如此归宿，已觉满足。”
她带来大红的绸缎，请素茉帮忙缝制嫁衣，倩倩略带些羡慕地说，“你的女红是远近亲朋所有姐妹中最好的，可惜……”她自知说错，慌忙岔开话题。
素茉明白，她要说，可惜，不能自这小小的院落中走出，素茉想，那又有什么关系？那个人终是跋山涉水而来，执手偕老。
她又想：那么青凌，怎么办？
她踌躇再三，终是想清楚。这是她的人生，她的幸福，她要它在手中。这样，等她垂首看往掌心，她会觉得满足。
她决定，等母亲归来，她就将一切说明。
怀了这样的希望，素茉开始为姐姐缝制嫁衣，一针一线，袖口、领角，红绸、金线……一边缝，一边等待，日复一日。夜深，便在院中徘徊，一次次的蓦然回首，盼望那张面孔的出现。
他一直没来。
素茉在书房中，为他画像，笔笔都描摹出心中的情意。看着他栩栩如生的眼角眉梢，暗自微笑。仔细端详，又觉得不满意，索性再次提笔，将自己也画到旁边，举案齐眉。
她羞红了脸，将画收到柜子的最深处。
青姨前来探视，见到素茉，忍不住说，“小姐，才几日没见，你怎么，就如此的消瘦下去了呢？”
素茉红了脸，不答。
青姨是父亲的侧室，倩倩的生母，本是青楼女子出身，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一时间，眼观鼻，鼻关心，看得到少女眉眼里闪烁的情愫。
斟酌半天，试探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素茉低头抚弄倩倩的嫁衣。青姨是她除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她忸怩道，“青姨……”等于回答“是”。
青姨忽的站起，一惊，再惊，“小姐，你不知道吗？”
素茉杏眼圆瞪，一脸茫然。
原来，素茉出生时，适逢一位高僧前往云府化缘，见到素茉，长长叹息：“若要保她一生平安，成亲之前，除却父亲，必得不见任何男人。成亲之后，除却丈夫，连父亲，亦是不能再见。”母亲身为正室，老来得女，视若珍宝，只求她平安，别无他顾，于是，筑别院藏着。
素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一时没有完全明白，她只是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那，我岂不是同黛玉一样的命运？
再想：我见到他了，该如何是好？
心中暗藏了一颗绝然的心：死，也要和他在一起，如果没有心爱的人，纵使平安一生，亦抵不过比翼双飞的一日。
她不嫁青凌，她，要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