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凌没有再回来,只有母亲,带了满面的风尘,含了泪眼,衣衫褴褛奔波而来花火小札。一回家,便去往素茉的别院,跌跌撞撞的奔走,呼喊她的名字。
待得素茉出来,她却退却了,遥遥的,仔细端详她的脸,目光里闪出奇异的光彩,“茉儿,我的好茉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颤抖着双手,将素茉拥到怀里,喃喃的说,“可怜的茉儿花火小札。”
原来,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遭遇匪贼,青凌为保护母亲,万箭攒心而亡。
素茉听说青凌的故事,眸子只灰淡了刹那,转而,便隐藏了另一种希望,或者,因为那人的出现,上天,便带走了青凌。
只为,成全他们?
母亲看着她的神情变化,一时间,黯然神伤。
是夜,素茉依旧在院中等待,低吟,“已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他,来了,应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有千言万语,在相视而笑的目光中如水流般划过。
素茉迎上去,贪婪地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素茉释然,“嗯,当我想你时,你便在我的身边。”原来,他也是时时刻刻的念着,想着。
这时,李嬷嬷的声音如炸雷般在身后响起,“小姐,你在做什么?”
素茉转过身,不敢正视嬷嬷的目光,低垂着头,抚弄衣角,“嬷嬷,你都看到了?”嬷嬷愕然,反问,“看到什么?”
素茉连忙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月光,落了一地,映着榴树浅淡的影子,婆娑起舞。
他呢?去了?去了哪里?素茉不甘心,仔细的搜索,树下,墙角,径上,明明灭灭,空无一人。
他必是翻墙而去了。她忍不住落泪,提起衣角,想要拔足奔跑,想要跟着他走出这牢笼一般的庭院,虽被嬷嬷强行拦住了,仍是挣扎着问,“你,你为何不告而别?为何?”声音凄厉,撕裂夜的宁静。
嬷嬷紧紧的抓着她的手,“小姐,小姐你醒醒,我在你身后站了很久了,没有任何人,只有你一个人,喃喃自语。没有任何人。小姐,你是怎么了?”
素茉一声惨叫,“不——”倒在地上。
他明明在的,陪她吟诗作对,陪她下棋弄琴,明明是真的。
是真的。
素茉一病不起。
仍是挣扎着,在嫁衣上绣鸳鸯戏水,比翼双飞。谁都拦不住。病情愈来愈重,渐渐陷入昏迷,反复地吟诵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看尽良医,仍是无用。
云夫人哭得肝肠欲断,整日整夜的陪伴素茉。她说,“茉儿,告诉母亲,你,到底为何?”
素茉的神志已然不清,她说,“嫁,母亲,我要出嫁。”母亲的眼眸,瞬息,便如火花一般熄灭了,她握住素茉的手,凄然地说,“可是,茉儿,青凌,青凌已经去了。”
素茉摇头,再摇头,“不是他。”
云夫人一惊,手中的汤药落到地上,一声清脆,黑色的液汁洒溅得四处都是,仿佛谁的心事,不能启齿,唯有碎成点滴。
她反复盘问李嬷嬷,素茉到底遇到了什么?是人是魅?李嬷嬷一再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云夫人叹息一声,吩咐府里的仆人,去找,寻遍整座城,也要找到素茉遇到的人,不,无论是人,还是鬼魅。
于是,城中的大街小巷,便贴满了红纸黑字的布告,上面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如君看到,请来别院相会。
等到倩倩穿上嫁衣,准备成亲时,素茉已经病入膏肓了,倩倩哭泣,一拜,再拜,骨肉情深。素茉在病榻上,微微笑,“让它代我,陪你出嫁,我便知足。”曾经的纤纤玉手,几乎可见嶙峋的骨。
只是,每到夜晚,素茉便叮嘱李嬷嬷,将窗户打开,这样,如果他来,她便看得见。她彻夜不眠,强撑着身体盯牢窗外的榴花。风起叶动,她的心也跟着荡漾,他,该来了吧。
没有。
他始终没有出现。
那日,云府之中。大红灯笼,宾客如云,一对壁人,双双施礼,共约白头。素茉在别院,听到隐约的锣鼓声,挣扎着自病榻上起来,穿上绣了绿牡丹的白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小径尽头,铜锁依然还在,她恳求李嬷嬷,把锁打开。嬷嬷不忍,心痛欲绝,颤抖着手,掏出铜钥,叮当一声,锁开了。
素茉轻盈地奔出去,如一片云,轻飘飘的掠过,看到小吉讲过的,倩倩钓鱼的池塘,弄琴的亭子,秋千、荼蘼架……她没有停住脚步,径直往锣鼓声处奔去,恰好,远远的看到新郎官戴着大红的花朵,牵着倩倩的手,往洞房走去。
只看到自己亲手缝制的嫁衣,在倩倩的身上,如榴花一样盛开。
素茉“呀”的一声,倒在地上,再也不起,鲜红的血挂在嘴角花火小札。
一缕香魂,已然去了。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而来,落在衣衫的绿牡丹上。如果仔细辨认,便会发觉,仍是旧日的那只,即使知道是假的,也甘心被骗,再次的,前来寻芳。
云夫人肝肠欲断,昏厥在地,大病在床,仍然一遍遍的吩咐:把素茉葬在院子里的榴树下。她等的人,一定会再来。
李嬷嬷请求,留在别院中,她说,“我老了,就在这里陪着小姐吧,哪里也不去。”
下葬那夜,等云府从悲哀中平静下来,恢复寂静,一个女人提着小巧的竹篮,进入别院。仔细看清楚了,是一身缟素的青姨。
她在香冢前摆了素茉最喜爱的点心,再三地念叨,“素茉,小姐,请原谅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是的,她有什么办法呢?多年前,一名叫小青的女子被云老爷自青楼中赎回,不久,怀有身孕,生下一名女婴,这时,云夫人也怀孕了,小青怕自己的地位不保,怕庶出的女儿受到云府的歧视。
于是,花五百两银子请来所谓云游的高僧。如若云夫人生的是男孩,必是先克父后克母,只能过继于别人抚养,才能消灾消难。
如若生女,出嫁前,不得见任何外男,出嫁后,连父亲也不得再见。
五百两银子,便出卖了素茉的一生。
云夫人一病不起,却不肯请医生诊治,一颗心,早已随素茉而去。她反复地申吟,“我该回去了。”
云老爷老年丧女,悲恸不已,更不能失去长年相伴的老妻,偷偷的派人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请来名医,胡姓的老人。
趁云夫人熟睡,胡大夫进入内室,替她把脉,手指,刚刚搭到脉搏上,却如被烈火灼烧一般,忽的立起,变了色,转身出去。云老爷心急,再三追问。那胡姓老人,却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肯说,拎着药箱,急急地离开。
争执间,云夫人悠悠醒来,她说,“老爷,让我告诉你原因。”嘴角溢出一丝淡然的微笑。
她说:“老爷,对不起,我不是云夫人,我是青凌,借尸还魂来的青凌。”
那日,他们在山间遇到匪贼,寡不敌众,双双毙命。
青凌的魂魄游荡于天地间,不甘离去。他要回来看看素茉,他要亲手,为她选择幸福,交至另一个男人手中。要他怎么说呢?少年时,他无意间来到云府后院,看到素茉在树下吟诗作画,一回身,是一张倾城的脸。
自此,他便下定决心,就是她了,非卿不娶。他再来,再来,偷偷的躲在门边,从缝隙里看素茉。直到父母向云府提亲,得到云老爷的同意,一颗心,才放回原处。
如今,即使不能给她幸福,也要,亲手,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看她幸福,这样,他才能安然地离去。
于是,他借了云夫人的身体。唯有如此,才能进得别院内,进入素茉的世界中。
可是,没有想到。
素茉她……
云夫人,不,青凌微笑着合上眼。
或许,在泉下,他们,可以重逢。
只是,不知是否仍是一场错爱。
榴花尚未败落,在枝头吐露最后的芬芳。
一对新人前来拜祭素茉,倩倩携她的夫婿,叫储羁的男子。
李嬷嬷捧着香炉出来,见到储羁,大惊失色,如见到亡去的故人,一时间,魂飞魄散,香炉啪的落到地上,尘埃腾地而起,灰飞烟灭。
她奔到书房,颤抖着手,打开素茉的遗作。那画上的男儿,眉目如生,面似满月,色如春晓,分明,就是眼前的储羁。
李嬷嬷老泪纵横:“小姐,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你,该安息了。”
储羁看到嬷嬷手中的画,怔在那里,失了魂,丢了魄。画上的女子,柳眉杏眼,唇红齿白,是曾经见过的。
他恍惚想起,曾有那样一段日子,他时时在梦中进入这个别院,有美貌女子,语笑嫣然,吟诗做对,其乐融融。分明,就是画上的女子,他隐约记得,他好像答应过她,一生相伴。
倩倩柔声地问:“怎么了?”
他没有言语,燃起一柱香,将画焚之一炬。火苗蔓延,那女子,似在微笑,微笑着远去。不知谁家的院落里传来浅吟低唱,“相聚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似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他扶起身边的妻子,走出别院,暗想:不过是,魅,由心生,一场绮梦。
在他身后,刹那间,榴花都落了,火红的,一片。红到深处,便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