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至,天下起雪花火小札。
康吉安吩咐阿时在檐下打盘扣,铺子前的大街上传来齐整划一的脚步。大批的日本兵集结在门口,康吉安笑一笑,知道,是日本人来取货了。
阿时忽然发了疯,扔了活汁,取下那套嫁衣,夺门而出,表情恨恨地道:“师父,我们中国的衣服,断不能给鬼子拿去糟蹋了!”手慌脚乱之中却在门坎上重绊一下,摔倒在地。
街道上的日本兵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相互挤眉弄眼后,一名高大士兵走上前来,一把拎起阿时。可怜身形瘦弱的小阿时,被大个子日本兵像拎一只鸡一样拎出门去,重重地扔在大街之上。
康吉安走出门去,看见日本兵围成了一个大圆,将阿时困在中间,推来搡去。阿时摔得鼻青脸肿,牙也月兑了,嘴里流出血来,却倔强咬着唇,死死地抱着那嫁衣,不松手,也不肯出声求饶。
康吉安尚在犹豫要不要上前交涉。那群日本兵面面相觑眨巴了一下眼,已经将阿时拥到墙角,插了腰,跨开脚,站着。示意阿时胯下钻过。
阿时年龄虽小,却也有几分骨气。在圈中站定,眼神凛冽地望向周围的日本兵,忽然朝手心上吐了一口唾沫,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师父,徒弟对不住你啦!”
奔跑之中,陡然转了方向,往墙根里撞过去。
康吉安心中大恸,冲过去,却到底晚了,阿时的头撞上青色的石头墙,发出巨大的声响。日本兵也全都懵在那里。康吉安冲过去,阿时已经头破血流昏迷不醒了。
这个孩子自五岁时便跟着康吉安,实为师徒,情同父子。他自小胆小怕事,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竟是丧了阿时的命。康吉安悲戚的抱起阿时,大喊着他的名字,弥留之际的阿时眼开眼,转了头微笑:“我和师父不是卖国贼……”
闻声而来的街坊们都伸手抹泪。康吉安心痛欲裂,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一只拳在风中捏出水来。抱着阿时,一步一步地走回嫁衣坊,路却被忽地被一辆迎面而来的普通车堵住,车上走下一名威风凛凛的日本军官。他走向康吉安,用标准的中国话说:“我今天来取嫁衣。”
康吉安抱着阿时,轻蔑一笑,迎上那不可一世的目光,道:“嫁衣被血染了,纵是洗了也不吉利了。给我七日。阿时出葬之日,我交一套全新的给你。只是到时,我要你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向阿时跪地叩头,斟茶,认错!”
白齿咬唇,滴下鲜红的血来。
军官沉吟片刻,终于微笑点头。
吉普车向旁边让开,康吉安抱着阿时往回走,街道两旁的乡亲们忽然齐刷刷的跪下。
(七)
七日七夜的不眠不休,嫁衣制成,虹裳霞帔,美不胜收,那醉心的胭脂红,较之从前更加的耀眼夺目。
康吉安亲自将嫁衣送至日军司令部,然后与众邻抬着阿时的棺木上山。是早已预计好的线路,兜兜转转,小镇的河边,结亲的队伍,送葬的人群,终于在拐角,狭路相逢。
花炮喜竹,红了满地,成亲的场面相当的宏大。大红的花轿由八名身着制服的鬼子抬着,微风过,轿帘流苏,微微掀起,依稀可见,美貌佳人端坐其中。
康吉安冷静地指挥着众人将阿时的棺木往大花轿门前一停。不笑不怒,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去,一字一字地道:“我说过,我要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向阿时叩头,认错!”
手指的方向,黑黑的棺木在阳光下发着诡异的光茫。场面静极,只听到鬼子兵手里的枪噼哩叭啦上镗的声音。气氛僵至冰点。
从队伍后面走出来,那个身穿军官制服的军官,他面带微笑地向康吉安点了点头,然后,向手下做了一个手势。出人意料地,那一群鬼子兵竟齐刷刷地放下了手中的枪,向着阿时的棺木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康吉安愣了片刻,心中一阵酸涩,走到阿时的棺材前,弯腰负起灵杠,朝着天空大喝一声:“阿时!上山喽!”
阿时,上山喽!
喊魂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风从身旁刮过,也跟着呜咽。
那结亲的队伍又开始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地走远。
康吉安继续前行,脑中却团着一堆解不开的结。擦肩而过,风吹轿帘的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轿中的女子,头带珠帘,身穿嫁衣,双手双脚却是用绳子绑了的。
如若两情相悦,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途中休息,却有一位老乡抽着水烟悠悠地说:“唉!小日本儿这婚礼,可不是一般的婚礼!你们还记得吗?前阵子,镇上打死一个欺辱女子的鬼子,还曝尸三天。唉,真是出口恶气!只是,这事情也连累了不少人人头落地。本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却想不到,来了这个川崎司令,还是那死鬼子的亲娘舅。他借口外甥死时尚未娶妻,要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婚礼。这新娘,便时当日被欺辱的女子……唉!可怜了一个好好的姑娘……这不是摆明着往我们中国人头上浇屎,心上捅刀吗?”
康吉安听了,愣住,脑中有一根弦很干脆地断掉。
原来,他一心一意地扑在那嫁衣上,却不知其中竟有这样的端倪。
(八)
匆匆赶回镇上,离婚礼开始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花火小札。日军司令部里,附近几个乡镇的鬼子都来了,大红灯笼高高挂,数百坛陈年佳酿摆满了院子的角角落落。
康吉安借口送嫁衣时忘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吉祥腰带,轻而易举地混了进去。
前厅里热闹非凡,后院儿里,却是一派萧瑟,只有一个房间门前站着两个伪军。康吉安过去,从袖子里模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道:“通融一下,让我再跟我妹子说几句话!”
那伪军挥挥手,放他过去,轻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只等拜了堂,就送上鬼门关去陪伴那冤死的太君了……
小屋里,燃着一盏暗暗的烛光。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安静地坐在桌旁,像一截木头。康吉安一脚踏进去,心就痛了。其实,就在那风吹轿帘的一瞬间,他看见端坐轿中的身影。虽只有一眼,他已经知道,是她了。
“清欢。”他走上前去,颤声地唤,从前那些凛冽绵密的心痛又涌上心来,脚沉沉的,步步都是万千重量。
“谁?”她浑身一颤,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盖头一歪,颤颤地滑下来,她和他,四目相对。
十年了,他们之间仿佛初见,却又隔着太多的世事变迁。
清欢抬头目光灿若星子,道:“康大哥?你怎么来了?”说着,又低头欲泣,“快走吧,我是不祥之人,会把不幸带给你的。就如同当初,阿越哥将我救出王司令的魔掌,我却害他死惨在鬼子手上……””
“家仇国恨都别说了,快跟我走!”康吉安一把扯过清欢的手,向门走去,“后围墙外面有我的同伙,我们从窗口出去,到墙根下,就有人接应……”
康吉安感觉握在掌心里的小手轻轻的颤了一颤,他用力更紧地一握。曲曲折折的路,二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康吉安情不自禁,回了头,将清欢一把拥进怀里,喃喃地道:“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清欢的泪便一颗一颗地落下来,打在康吉安的胸口。
二人跑到墙根下。墙上有电网,康吉安轻吹声口哨,外面同伙便截断了电路。康吉安用篱笊攀上墙去,越过电网,然后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扔下来。
前院传来哨声,电一截断,院子里便闹翻了天。哨声越来越近,能利用时间已然不多。
绳索垂在手旁,清欢却不接,只是望着咫尺之外康吉安莞尔一笑,然后提了长长的裙裾,转身,往前院跑去。康吉安刚想喊,院里人影重重,有飞弹掠过耳畔,惊风一阵。
康吉安叹一声,翻身下墙。
和风阵阵里,依稀传来清欢的声音:“康大哥,你快走,我想告诉你,当日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穿过真正的姹紫嫣红,眼前这一件的玄机与秘密,是一家瞒不过她的。
康吉安停了停脚步,再往前跑。直到此时,他的泪才痛痛快快地落下来。
(九)
司令部里猩红的毯上,一场怪异的婚礼正在隆重地举行。观礼的鬼子们狭促的笑声,传得很远。
不远处的小山丘,几人匿在草丛里,细细地瞧。清欢在喜娘的掺扶下袅娜如烟的款款前行,而大堂上的一身日本盛装的新郞却是冰冷僵直地立在木架上,再浓的妆也掩鉓不了没有丝毫生命力的苍白恐怖。
康吉安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一旁的更夫老孙,用肘撞了一下他,道:“等那里一喊礼成,我们这边就将这些带火的箭射过去,明白吗?一定要瞄准那个新娘子。不能手软。听到了么?”
康吉安缓缓地点头,握弓的手,轻轻地颤。
到底还是爱过的吧?这个柔软似水的女子,只是不知,老天怎会如此薄待于她?
这个计划实施于重做嫁衣的那七天。用的是最轻最柔最韧的丝绸,一遍一遍地刷满了易燃的桐油,夹层的棉花里裹满了磷粉。他们联合了酒庄的老板,派了伙计送了数百坛症美酒放置在每个角落。后山上设了五个点,数百支火箭,将会一同射向那个小小院落。
自负自大的日本人,万万想不到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或者怪只怪,他们没有读三国,他们不知,那里面最精彩的一出好戏是火烧赤壁。
康吉安的手扣在弦上,老孙一声令下,便放了出去。
只是箭还未到,康吉安便看见那个清欢的身上忽地窜出火来,如一朵美丽的花,旋转,开放,层层叠叠,美不胜收。他清楚地看见碎裂的嫁衣在空中飞舞,清欢身旁那几个衣冠楚楚的日本军官的身上也很快着了火,高声惨叫。
整个司令部一片火海,如暗夜的花海,妖娆绚烂。
日子如流水依旧悠悠地过着。
小镇的戏台上,正在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儿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康吉安的心便又开始凛冽绵密地痛起来。
“姹紫嫣红”从此以后是不再做了。吉安嫁衣坊,也不要歇业一段时日了。
拿惯了剪子的手,是否拿得惯打鬼子的枪呢?康吉安摇摇头,想着,这真的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