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年前的旧事,康吉安现在忆起仍旧历历在目花火小札。
铺子的生意不好,可是康吉安却开如眉开眼笑地忙活起来。日本人的订单,马虎不得。邻居背地里有些议论,面上亦露出鄙夷的神色。康吉安不管不顾,将整颗心都扑在这“姹紫嫣红”上。为了配齐色彩不惜寻遍江南的所有染坊。成衣出来后,康吉安又亲自送到苏州最有名的绣坊,守着那最手巧的绣娘,一针一线,鸳鸯蝴蝶,凤凰牡丹。
“师父,不是早发过誓,再不做这姹紫嫣红?你没看见街坊都在背地里骂我们卖国……”阿时到底忍不住终于问出口。
“小孩子懂什么?日本人咱可得罪不得的。不过是件嫁衣,咱们打开门做生意,管不了这些。”康吉安拿了粉块,用尺子在布上比了比划根线。阿时撅了嘴,不再说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嫁衣做成,高悬挂在对街的那面大墙上,团锦富贵,美不胜收。全镇老少都挤到前面来观看。康吉安长舒一口气,面色上仍是淡淡的,注视着每一个前来观看的人。
一如十年之前……
那套姹紫嫣红,做好之后亦吸引了全镇老少。可是到了交付之期,却并不见那一对姐妹花儿来取。康吉安的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惆怅,难道竟生了变故?只是唏嘘一阵,便也算了。只当被人耍了一番,店里多了一块活招牌。
隔几天,一大早康吉安便听见自家大门被撞得山响,起得迟了些,那大门竟被人一头撞开。闯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带枪士兵,其中一名大兵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拿过那套嫁衣,扔在地上,喝道:“别磨蹭!快去穿了来!”
借着微弱的光亮,康吉安这才看清楚,后头那个大兵手里拽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子花火小札。女孩子浑身被雨淋得透湿,发丝散乱,贴在脸上,苍白的容颜上,冷冷的雨滴答而下的。
是顾清欢。
“怎么是你?你姐姐呢?”康吉安讶异地问。清欢来不及答,便有一名麻子恶恨恨地将她向前一掼,口出恶言:“哼!姐姐跑了,自然拿妹妹顶,你以为我们王司令是傻子陀螺,被你们耍得滴溜乱转?”
清欢跌在康吉安的脚边,瑟瑟地抖。
康吉安的手伸了一半,却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他默然地看着惊魂未定,满面苍白的清欢抱起嫁衣,进了房里。
那群大兵们猫在嫁衣坊的门坎上玩儿起了骰子。其中一个,连输几把,丢了几块大洋,一气之下,竟将枪眼对准一匹布,扣动了板机。“呯”的一声巨响,枪口冒起黑烟,布上,柜台上无端地多了一个黑黑的洞,空气里满是布匹烧焦的糊味儿。
康吉安摇头叹气,却又不敢言语。这伙人是南边过来的军阀,胆大心黑,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的,翻江倒海,也只好随了他们去。正在懊恼,突然里屋里传来清欢的声音。
“老板,这衣服袖子这儿有点走了线,你进来瞧瞧,可否改一改。”
康吉安答应一声,走进天井。一抬头,傻了眼。
雨后初晴,阳光破空而来,眼前的妙人儿如日出桃花亭亭玉立。铺天盖地的鲜红,若云霞烂漫。大红牡丹,缨络垂条,玉带流苏珠帘玲珑,搭配上清欢曼妙身姿,娇俏容颜,哪一样不是精美绝伦恰恰正好?这当初分明是按照锦春的身材定做的,给清欢穿却是刚刚好。康吉安恍惚记起,当时那飞针走钱的日日夜夜,自己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露珠一般清澈怡人的女孩。
康吉呆呆地看,几乎忘记置身何处。却见清欢走过来,低声地泣道:“康老板,这儿有后门么?求求你!”说罢,她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眸子滚下颗颗珠泪。
前厅那一群赌兴正酣的人还在大声呟喝着下注,康吉安定了定神,回头去扶清欢,压低了声音:“安心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吧。怪不得人,这都是命。”
“大哥,你知道我姐姐为什么逃吗?”清欢不肯起向,扯住康吉安的袖,死死地,紧紧的,瞧过来的眼神凄楚悲凉。
康吉安心尖上一颤,逃开那水一样的目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叹,说到底自己是个身份低微的裁缝匠,心灵手巧是不足以托付一个女子的一世安稳。
清欢叹口气,这才一字一字地说:“他们娶我姐姐去冲喜。哪里知道王司令那个短命的儿子十日前忽然死了。我姐姐要退婚,王家执意举行冥婚。我姐姐没有法子,只好逃了。”
惊雷轰然,康吉安大吃一惊,他看见清欢的眼神由凄凉转自恐惧,他看见她的眼中滴下大颗大颗的泪,落在鲜红的嫁衣上。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凛冽的气愤和痛疼。
可,他又能怎样呢?他自八岁起就跟师傅学徒,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一间小铺一个小家,妻贤子孝。门外的那些大兵们个个都是阎王罗刹,如何开罪得起?这后门一开,不仅这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家业要付储东流了,那火枪对着头一爆,谁能逃过一死?
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这繁华的人间。为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不值得。
他无能为力。
一番思量比较之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替她拭去一颗一颗的泪,开口:“好妹子,逃是逃不出去的。不如跟着他们回去罢!”他的声音提高几分,便听见厅堂里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那群大兵骂骂咧咧地进来了。
清欢绝望地抬起头,身子像委靡的花一般跌坐在地,失了力气。
(五)
此后数年,清欢那醉人的梨涡,眉心的痣,眼角的泪,无数次地在康吉安的梦里出现。一同出现的,还有她临走时的话语。
她说:你知道冥婚是什么样的吗?不是跟相片子结婚,是将死人梆在木架子上,跟我行礼……你想过跟一个死人拜堂的感觉吗?”
她说:我恨你。
身后的脚步纷乱如麻。门被撞开,又被关上,可是他终究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她眸中的绝望。她亦没有看见他眼角的泪。
日子越过下去,康吉安心上的悔越来越多。他后悔当时,胆小怕事,心肠太硬。他后悔,当那个弱小无依的女子将他当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他并没有将那一窗通向自由的门为她打开。
因此,康吉安再不做那套“姹紫嫣红”。他不能接受,他一点一滴的心血,那样精致奢华,那倾国倾城的美,竟是为了要跟一个死人成礼。
只是心中纵有千万个不愿意,却不得不为日本人破例。与从前那班无法无天的军阀相比,日本人的残酷冷血更加令人发指。他亲眼见到,一个货郞因出言不逊,而在大庭广众下被活活的开膛破肚。
不是看不到乡邻们的刻意疏远,只是他自认要的不多,不过是安渡此生。他忍气吞声地夜夜飞针走钱,做着那套嫁衣,不小心将针刺进手里,涌出血来。他燃起一柱香,跪在厅里,将指尖的血一滴一滴地挤在嫁衣上。
那是家乡一个古老的诅咒方式。
他诅咒,穿这嫁衣的人一辈子得不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