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离满意一笑,喟然而叹花火小札。他的手向腰间探去,握住一个荷包,那是出征前楼山送他的,一共绣了两个,一个凤一个凰。月光依旧皎洁,一如当初堵住她时的夜晚,他就站在镌刻满历史痕迹的石桥上,轻轻吟诵先贤的辞赋。她扑进他的怀里,像是扑进生命的归途,他答应过她同生共死,可是他食言了,抛下她独自离开。她没怪过他,温柔如初,可是他却不能再违誓。同生共死,凤凰即使涅槃重生,烈火中也不该形单影只。
两天后,上海西郊三里拐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十几个预先埋伏好的汉子确定了车内没有活口,迅速离去。
月色有些暗,照着疾行的征人,像是一幅泼墨的画。画的末尾,一个身影趁人不注意,悄悄折向相反的方向。
夜色中,隐约有灯光透过黑暗照来,那是蛰伏已久的上海城,像是一个择人而嗜的巨兽,蹲伏在前方,露出狰狞的血盆大口。顾长离回首看看,直到再望不到队伍,微笑着,向着上海前进,那样的微笑,决绝固执到巨兽也收敛不少。
第二天,菜贩子老马驾着马车,照例给警察署送菜,马车刚到后门老马的身子就滑了下去,对着守门的卫兵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士兵一把将他推开,端着步枪用刺刀对着几个菜筐子米袋子一顿猛刺,然后挥挥手,让老马进去。
待到了地窖,老马警觉的四下看看,拿开菜筐,打开马车里的暗格,顾长离翻身而下。老马不再是那个奴颜屈膝的菜贩,一脸苦笑道:“顾营长啊,咱们军统的暗线本就不多,为了你,算是毁了一条了。”
顾长离拱拱手,感激道:“大恩不言谢,就算是我欠了军统一个人情,若是有命出去……”
老马笑着打断他的话:“诶,顾营长这话说的,莫犯了口彩,再说你这段日子所作所为我们军统的人看得着,就是人情,我们还也还不完花火小札。顾营长,我们的人打听到嫂子被关在西厢房的客房里,鬼子没把她怎么着,你可千万小心。我就先回去了,还得处理一些撤离的善后事宜,告辞。”
说着,套上马,匆匆离去。
所幸顾长离自小就是大户人家子弟,对于这种毫宅大院布局多少了解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多时就找到了西厢房。他心里不禁纳罕,这警察署防护也未免太差了些,可是柳儿只在一门之隔,心中的不祥被他强压下去。
推开门第一眼就再也转不开眼,相离经年,那张面容却时常萦绕梦际,这还是个梦吗?顾长离不敢去想,他怕醒来,怕醒来又是躺在空冷的破房间内,与枪同枕。
或是怕柳楼山咬舌自尽也怕她发出声响,她的口中被塞了个未月兑皮的青核桃,双手被缚在身后,一张脸却满是焦急,不停用脚踢踏地面。顾长离连忙帮她松绑取出核桃,柳楼山的嘴却被青核桃麻了,只能发出些断续不清的声音:“快,快……走。”
“真是伉俪情深啊,实在叫人感动。”门不知何时被关上,本田领着十几个兵士站在门边,身边还站着个男人,赫然正是送他进来的老马。
“老马,你,你竟然叛敌了!”顾长离满脸不可置信,怒不可遏。
老马却砸吧着嘴,啧啧叹道:“顾营长哪里话来?我本是皇军麾下,混入军统,为了你,我算是自曝身份了,说是为你毁了条暗线倒也没骗你吧。”说着顿了顿,拍打着脑门,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样子,补充道:“对了,昨天顾营长在三里拐整出好大动静,可惜了我们押送二十六师俘虏的那辆汽车……”
顾长离终于听不下去,脚步晃了两晃,一口血堵在喉咙,晕了过去。
本田冷笑着,拔出军刀,柳楼山却蹒跚着蹲在顾长离身前,满脸倔强:“先,杀……了我。”本田微楞,举起刀,威胁着:“柳楼山,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柳楼山置若罔闻,她只是静静地蹲在他身边,伸出手抚模那张时刻挂念着的面孔,一遍一遍,似乎为了将他的模样铭刻在掌心。若是那样,即便下地府喝了孟婆汤,也终究会留下片缕记忆吧。
下辈子,要是真有下辈子,她一定会循着掌心的温暖找到他,然后永远在一起。不管是凤,是凰,还是人,甚至只是两只太平犬,也要耳鬓厮磨,相守恒远。
本田举着刀,刀尖微微颤抖着,他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是战败的将军。时至今日,她还这么护着他,同生共死,好一个同生共死,他却偏不让他们如愿。在这个世界的刀锋下,死算是什么,解月兑吗?没那么简单!
他收回军刀,咬牙切齿:“给我带下去,带到地牢好好招待。”
阳光有些刺眼,他用手遮住眼睑,手顺势而下,抹去嘴角鲜艳的殷红。
本田坐在床边,手拂过柳楼山如瀑垂下的青丝,本就被酒醉得晕忽忽的脑子,被她身上的清香更醉的熏然。他顺着她玲珑的曲线,握住她被缚住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楼山,成为我的妻吧。我可以放过顾长离,让他回家,等战争结束了,我带你回大阪,看我家乡的梅花。”他陶醉在虚幻的场景,用梦呓般的声音请求。
原来他以为对天皇的信仰是他终生存在的目的,但是现在他发现,在信仰之外,有比刀枪更有威力的东西,那种情绪让他无法抗拒,他甚至愿意为之放弃一些原则,放敌人一条生路,在战争中憧憬安宁,这在以前的他看来,是无法原谅的。
可是,对方却似乎并不领情。虽然她的手无法挣月兑,她的嘴无法发音,但是她的眼神,她的冷笑,这些蕴藏满嘲讽的神情,在骂他痴心妄想。
他发觉自己很热,怒火灼得他难以安宁,他取下她嘴里的核桃,俯身吻下去,舌尖传来血腥的味道,他愈发愤怒,愤怒到失去一切理智。他狂暴的撕开她的青布短衫,撕开眼前一切的阻碍,用带着血腥的舌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在急促的喘息中,柳楼山闭上眼睛,看到了那年的青石板桥,桥上的他衣裾翩翩,轻声吟诵。转瞬间,却是一丛炽烈的火焰,两只凤、凰在火中痛苦的申吟。
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下,顾长离睁开迷朦的双眼,躺在冰冷阴湿的青石地板上。本田站在他的身边,眼神中带着怜悯。“顾营长,你走吧,我已经答应楼山,给你一个机会,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不要再和皇军作对。”
顾长离挣扎着支起上身,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骂道:“小鬼子,楼山也是你叫的?我既然投身抗敌,就打算能够活着。”
本田蹲子,一手抓住顾长离凌乱的头发:“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要不是楼山,你的命早没了。现在她是我的妻子,所以,我愿意放过你,我劝你还是莫辜负她一番心意。”
“你说什么?你的妻子?王八蛋,不要想骗我,楼山怎么会成为你的妻子?不要想骗我,不要骗我……”
本田站起来,脸上的怜悯更加深重,他探手从衣袋中拿出一个荷包,仍在顾长离身边。“楼山叫我告诉你,从此以后,前事她已尽忘,让你趁早离开。”
顾长离捡起地上的荷包,精致的蜀锦上绣着一只展翅的雌凰,雌凰雄凤,若与他的荷包拼凑,便是一对比翼齐鸣的凤凰。他闭上眼,十指在地上抓出道道血痕,他默默地将荷包收进怀中,双手捂住怀抱,静静向外走去。
天边的月光依旧皎洁,可是那缺的部分呢?月有阴晴圆缺,自有规律,可是心缺了怎么办,初一即缺,十五却圆不了,那一半就丢了吧,随同自己的前半生一同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