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此言一出,李密阴柔好听的声音又道:“确是如此。浪客中文网便是如今,密也不敢肯定,眼前这衣冠楚楚的大隋中郎将,便是数月前缘悭一面的世充兄。”
王世充哈哈一笑,道:“彼此彼此。”
李密悠然一叹,声音似自诸人心尖响起,教场中一众高手都觉天地一暗。淡淡道:“世充兄如此谨慎,如此说来,今日无论是密,还是世充兄,都难以奈何得了彼此。如此密要去了。”
王世充拱拱手,哈哈一笑道:“彼此,彼此。”
转身迈步离去。
他一步没有踏出,旋即骇然回头。
他回头,皆因轰然之间,天上居的三楼雅间已然爆碎开来,化作一篷四散横飞的砖石。一道明亮的光芒拉出十丈长虹,从数十丈外的三楼上一下子激射而下。那光虹快得不可思议,霎时间便越过了数十丈的空间,一下子切到了两千重骑的阵中,已教铁箭连人带马钉在地上的一个骑兵身上。
那道流光来得好快,诸人甚至目不交睫,变故便已生腋肘;那道流光来势好强,离地还有三尺,风雷之声大作,地面已是砖块碎裂,乱石横飞。
那道流光堪堪切到被钉在地的骑士身上,这时候,一声大喝,如数百道雷霆一时而发,才在波澜又起的中心扩散开来。
百丈方圆,屋瓦震动。
一声阴柔之极的冷哼,随之响起,百丈之内的铁甲重骑,无论人马,都感五脏剧震,齐齐喷出一口鲜血。
哼声未落,这眼见要被雷霆万钧的一击轰成肉糜的尸体,竟在间不容发之际忽然横空挪移三尺,刹那之间,双手已然摆出数十个精妙之极的手印,轰然印在那道流光的侧面。
那双手,晶莹如玉。
一道无声波浪席卷而过,方圆百丈之内,不少功行未深的寻常好手只觉五内齐伤。气劲湍飞,气箭纷纷将地面射出细小孔洞,有的望空直直射出十余丈,方才无力消散,那道流光忽然凝固,化作一杆长达二丈的摩天大戟,正掌在一个轩伟如神的身影手中。
他白衣罩锦,无风而猎猎作舞,黑发如绸,逆势而飒飒飘扬,眉如宝剑,目若火山,如宝玉雕成的俊脸上正肆虐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正是之前天然居内,落拓独酌的陈霸先!
“李密,你瞒得过翟让,瞒得过王世充,却终于瞒不过我。”
他一字一顿,言语之中,杀意盎然,再不做掩饰,事实上,这烧心的杀意,他早掩饰了三年。
那早给铁箭钉死在地的尸身,此刻长身又起,虎躯微震,早将身上碍事铁甲震成数爿,此时露出真容,长发猎猎而舞,黑袍飘扬逆风,十指交叉之间,霸意凛然,不是李密,又是谁人?
“陈道衍!”
陈霸先面无表情,道:“三年前,舞华死去,世上便再无陈道衍。”
李密默然片刻,道:“想不到,当年翟让麾下的三百死士,居然仍有死剩。”
李密出言甚是恶毒,陈霸先却如所未闻,道:“原本我重伤坠崖,失去记忆,却给翟让救下,更成为他麾下三百死士的首领。后来记忆复元,便准备带着舞华退隐江湖,想不到翟让居然使人追杀。”
李密默立原地,面上殊无表情,听他继续说下去。
陈霸先又道:“原本救命之恩,舍身相报,那也是事之常情。但我记忆既已恢复,后来更有了舞华,又怎可再为他人卖命下去?又怎可独身只人,直冲敌阵?又怎能孤军深入,刺杀敌酋?”
李密似乎想起了甚么,冷然道:“你终于决定逃逸,却是在瓦岗寨前大海寺中围剿张须陀之后。”
千军万马,一时而至,将他与李密遥隔百丈,围在垓心,他全无反应,冷峻的脸上尽是追忆,似是想起了当年金戈铁马,战阵上的无穷杀机,长叹道:“不错的!那一日,张须陀打上了瓦岗,因中了你的毒计,给埋伏在大海寺前,结果万军之中,他杀个十进十出,一杆三百八十四斤的玄铁大枪杀得枪杆发红,弯折过来,天外陨铁的枪刃也给磨得钝了,他弃枪再战,一双肉掌,独战瓦岗军中的十八猛将,三百死士,与三千重甲武士,仍给他杀了数百人,重伤了大半将佐,三百死士,几乎尽墨。之后张须陀三军亡尽,无能力挽山崩,这才抽出佩剑,自刎而死。”
李密一向波澜不惊的面上,居然露出郑重之色,语调幽深道:“不错,须陀公的勇武,密当年也曾有体会,直至数年以后,仍然无一刻而可少忘。你心中怯战,那也是人之常情。”
陈霸先忽然抬头,黑发飞扬,目若朗星,昂然道:“陈某心中从未怯战!就算那日张须陀一掌把我手上长戟震飞,真元如长江倒灌,要震断陈某周身百脉,陈某也未有一刻退缩。”
他忽然微微摇头,语调一转道:“只是陈某早已为翟让卖命三年,出生入死,不下百次,救命之恩,早已还尽。如此陈某便只可为舞华而活,再不能再为他人卖命的了。”
李密默默无言,陈霸先也不看他,仰天长叹,似在天蓝如洗之间瞧见舞华的容颜,叹息道:“若是为了舞华,便是道门三仙、佛门四圣与开隋九老齐上,陈某无非一死罢了,又有何惧?只是若要为了翟让,却再不可让陈某挥出一戟了。”
他目中射出深沉恨色,道:“只是陈某想不到,陈某退隐之后,翟让竟会派人衔尾追杀罢了。”
李密面现嘲讽,柔声道:“你本该知道,死士若非死在阵上,便要死在主公的手里。”
陈霸先摇摇头,道:“我从未认翟让作主公。”
李密默然片刻,道:“但你仍给他卖命足有三年。而且两年之前若非是你,我要取他而代之,也仍没那么容易。”
陈霸先仰天大笑,笑声中却殊无笑意,道:“翟让派昔日的三百死士衔尾追杀,却教我杀个乾乾净净;你却又着一队高手,毒手施为,毒计齐出,终于在我猝不及防之下……”
他声音忽转低沉,似是说不下去,忽然抬头,目现奇光,又道:“如此说来,你才是陈某此生最大的仇人。”
他眼里的光芒闪烁,如饿满三天的猛虎,如冬眠才醒的怒熊,如择人而噬的毒蛇,但独无半点像人。李密却全然如所未觉,柔声道:“然而你并未寻密报仇。密还以为你当真不知当年之事是谁做下呢!”
陈霸先眼中光芒愈发猛狞,面色愈加沉厚,但语气却愈发的平淡,叙述道:“后来,总算给陈某寻到机会,一击之下,把翟让重伤,若非如此,你功行在他之下,要取他而代之,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你曾身事邪教,更是邪佛一教,宋子贤、向海明的幕后教主,功行之深,更狡诈多端,替身层出不穷,我虽把翟让重伤,但若无良机,还要杀你,那却是千难万难,若被察觉,大仇只怕此生也不能得报。”
他望向李密,面上已全是大仇即将得报的狂喜,颤声道:“若非明白见到你的真身在前,我又怎会,怎敢,在你面前露出一丝杀意?”
那个意字一出,人已不在原地,二丈长戟爆开层层血红罡气,如撕天裂地,如断河开山,转瞬之间,已到了李密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