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城市绽放出流光溢彩的繁华。
景衍站在套房的阳台外,双手撑着栏杆,俯瞰整座城市,穿梭的车影和灯光交织出炫目的光影,很是魅惑撩人,而他却一直沉默着,黑亮的双眸在夜色里若有所思,有种令人看不透的深沉。
当秦臻推开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衍,背影笔挺,敞开的黑色风衣,被夜风扬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她怔了怔,轻柔地开口打破沉寂,“阿衍,来了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景叔叔碍着面子不肯说,其实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呢。”
景衍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这才稍微回过头来,秦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绷得很紧,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呜呜的震动,他很快地接了起来,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还没几秒钟,他本来就冷峻的脸庞霎时更冷了几分,最后只听见他微掀唇,语气平静地说:“嗯,我知道了。”说话时他的眼睛却穿透寂静,深深地望过来,让她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气氛很冷然。
景衍把手机放回口袋,凝睇着她,淡淡地说:“小臻,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这时秦臻才猛然发现,景衍不仅是没有了笑容,连他平日对她极尽温柔的语气也消失了,他对她,只剩下孤冷的目光。
秦臻不能接受他的冷漠,固执地说:“不为什么,我就想留在这里,这里有你在嘛!而且我家本来就在这里。”她握着拳鼓起勇气问:“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我去美国吗?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为什么又突然要我走?是因为苏晓沐她不想看到我?”
下午王皓拿机票来的时候,她就当着大家的面把机票撕了,他们凭什么让她走?
“小臻,一事归一事,不要把问题扯到晓沐身上。”景衍拧着眉打断她,“我已经替妳安排好了,妳到了那边,有需要的话可以继续治疗,如果想要回原来的地方工作也可以,妳欠的债,我已经替妳还了,还在妳的户头汇了一笔钱,够妳以后生活的了。”
秦臻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捏紧裙襬问:“你都知道了……这是在施舍我?”
和程宇离婚后,秦臻开始精神失常,虽然在治疗以后有了好转,但得知程宇再婚后,她就开始酗酒,还染上了赌瘾,回国前在拉斯韦加斯欠了一笔钱,也没跟方敏之说,用光了所有积蓄和程宇给的赡养费,还债以后就逃了回来。
景衍摇了摇头,慢步走到她面前,微微叹了口气,“我不是施舍妳,我一直想做的是帮妳,让妳变回从前的秦臻,可是我发现,就算我现在能帮妳也只是暂时的,帮不了妳一辈子,妳也荒唐过、任性过了,接下来该考虑往后的人生怎么过才是。”
“考虑?”秦臻彷佛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声音像跳月兑了灵魂似的空寂,“如果我就是不走呢?”嫉妒的火苗蹭蹭地往心尖冒,她不服气、不甘心,为什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要离开她?为什么他们个个都家庭美满,就只有她形单影只的?
景衍怔了一下,低下眉,目光划过她苍白的脸庞,慢慢地回答:“那我以后,不会再见妳。”
“不……阿衍,你明明还在意我的,那天我被烫到,你还第一时间保护我……”秦臻愕然,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我保护妳,是因为我怕妳受刺激之后会伤到她,我不想让程宇妻子的遭遇在晓沐身上重演,他念旧情没有起诉妳,并不代表妳没有错;也许我也错了,一开始我就不该纵容妳,妳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小臻了,我却以为妳不过是一时胡涂,现在看来,如果我再纵容妳,就是害了妳。”
闻言,秦臻的身体抖得有如秋风拂下的落叶,嘴上却倔强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妳以为一句不知道就能逃避一切了吗?妳还想躲到什么时候?装病能装一辈子?”景衍终于按捺不住,拉着她的手臂往墙上的镜子看去,连身裙宽大的荷叶袖滑落,露出一条条被刀片划过的痕迹,有深有浅,淡淡的粉色突兀交错。
“妳看看镜子里的是谁?还是秦臻吗?自虐、伤人、酗酒、赌博、装病,没有一样是我认识的秦臻会做的事情!或许妳真的是病了,得了偏执的病,让我们这些关心妳的人,甘心被妳利用、为妳操心,今时今日,妳居然还跟我说妳不知道?”她擦了粉底、涂了腮红,可脸色还是惨白得跟鬼一样,手腕细得只剩下骨头。
听了他的话,她难以自控地颤着声,“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景衍松开她的手,任由她无力地跌坐到地上,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淡淡地说:“在妳回来不久,程宇打了电话给我,至于他说了什么,妳应该比我更清楚,陆医生那边也一直跟我说,妳的病情有很多疑点,一开始,我是不愿意去相信,后来,是不得不相信。”
“他居然还打电话给你?明明是他变心,是他抛弃了我,现在还要在你面前污蔑我吗?”秦臻难以自制地哭喊出声。
景衍不认同地睨着她,彷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妳错了,正因为他真的爱过妳,才一直容忍妳,妳以为妳瞒得了他吗?程宇什么都知道,他可以承受妳不能生育的压力,却不能接受妳当初怀的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妳在大峡谷不小心流掉了孩子,是无心还是刻意?我不知道在国外的这几年妳究竟是怎么了,妳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不,不是那样子的!你听我说,我只是在聚会的时候喝醉了酒,才不小心……”秦臻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拆穿我?还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和程宇一样,即使感情不在了,还是想尽一切努力去帮助妳,希望妳能变回我们认识的秦臻,就算不行,我对妳也仁至义尽,没有遗憾了。”景衍顿了顿,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秦臻,手指温柔地替她抹去眼角的泪,一字一顿道:“而只有等这一切结束,我才能解开这道无形的枷锁,以一个完整的自己重新去爱晓沐,妳明白吗?”
他拍拍她的肩膀,轻柔地说:“小臻,妳还是回美国吧,我让王皓重新准备机票,如果妳不想回去,想去别的地方我也能替妳安排,妳去过自己的新生活,不要继续纠缠下去,也不要再做傻事,我不想对妳做得太绝情。”
“不……”见景衍想走,秦臻发了疯似的抱住他的腿大喊:“阿衍,你心里头的那个人还是我,你只是因为苏晓沐替你生了孩子,才会这样对我的,对不对?”
他当年说过,会让她一辈子幸福,所以就算程宇不要她了,她拥有的一切都输光了,她还不是输家,她还有景衍!他会比程宇对她还要好一万倍,如今她回来了,他怎么能如此残忍地要她离开?
景衍知道秦臻已经走进了自己设的死胡同。
“小臻,妳知不知道有两件事妳做错了?那就是,妳十年前不该离开,而十年后更不该回来,所以妳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因为现在,我爱的人已经不是妳了。”
◎◎◎
彷佛时空交错,一下子就回到了当年。
景衍想起初见秦臻时,彼此都不过是个孩子,她比他矮了不少,笑容弯弯的,像天边的月牙儿,因为父母的关系并不好,间接造成他冷漠的个性,朋友也不多,这个女孩子却愿意陪着他,无论悲喜,一直在他身边。
也许那样的笑容就是他长久以来的执念,即使他们没有在一起,他也希望她能一直幸福。
可流光容易把人抛,他已不是当年青涩的景衍,她也不再是单纯的秦臻,时间在他们分离的岁月里,刻画出不同的人生。
她出国,爱上另一个男人,闪婚,又离婚。
而苏晓沐走进了他的生命里,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果敢地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坚强的女人,可以用一种更加令人动容的方式,默默地爱着他,不顾一切,甚至不求回报。
在不知不觉间,关心她、爱着她已经渐渐地成为一种本能,而过去早已微不足道;至于秦臻,他只不过是念在旧情想尽力拉她一把,因为他终究不希望她过得不好。
他过于清冷的目光让秦臻觉得难堪,她低下眸,哽着喉咙问:“阿衍……那如果、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景衍抿着唇,神色也温柔了几分,慢慢地说:“小臻,妳我都知道,这种假设性的问题不可能改变结果,又何必再问?其实妳最爱的还是妳自己,妳看看,妳在做选择前总是先考虑自己,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这会让妳失去很多,妳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才对。”
他安抚似的拍拍她的肩头,转身离开了套房,刚打开门他就怔了一怔,方敏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门口,既忧虑又担心,“小臻她……没事吧?是不是又麻烦你了?”
景衍薄唇紧抿,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沉静,“小臻不再是孩子了,妳明明知道了那些事,还一味地包容她,这样做只会害了她,让她活在过去,变得更自我、更任性,这样又怎么会好得起来?”
方敏之语塞,“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只有小臻这一个孩子……”所以她习惯了纵容,叹了口气,“对了,你爸爸就在隔壁房间,你们要不要见个面?”
“没那个必要。”景衍淡淡地回绝了她。
直到景衍离开,方敏之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旋开门把,借着光线能看到秦臻还兀自狼狈地坐在地毯上,脸上带着让她心痛的泪痕。
方敏之的心里狠狠地一揪,因为这孩子自小就没了父亲,所以她又当爹、又当娘的把她疼到了心肝里,也因此造就了她太过自我的性子,禁不起一点挫折和不如意,以至于现在性情大变。
方敏之强笑着,快步走过去把女儿拉起来,“傻丫头,怎么坐地上了?快起来。”
“妈,妈……”秦臻直到拽到母亲的手臂,才彷佛找到了依靠,哭得跟泪人似的,“妈,我是不是真的错了?现在连阿衍都不要我了,妳说我该怎么办……”
“别怕,妈不是一直陪着妳吗?”方敏之抱住女儿,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拍,叹口气道:“小臻,听妈妈的话,我们回美国去吧。”
秦臻身子一颤,咬紧唇,没有马上答应,她回去做什么?面对她的失败,让所有人笑她是个神经病,程宇不要她是对的?
想起了景衍接电话时,那紧张中带着温柔的样子,她真的很不甘,就是那个女人把她唯一的依靠夺走的,她放弃了骄傲和尊严,却什么也得不到,她不就是生了个儿子吗?凭什么得到本该属于她的幸福?好,她会如他们所愿离开的,但不是现在。
◎◎◎
夜色越来越深,铺开的黑天鹅绒笼罩了整个世界,星星就像点缀在上面的钻石,闪闪发亮。景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发现苏晓沐还没有睡,安静地坐在房间的沙发,似乎在等着他。
他搁下外套,往她身边一坐,笑容带着浅浅的暖意,“怎么那么晚还不睡?”景衍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搂搂她,却被她迅速躲开,那只手就那么突兀地停在半空,透过指缝间可以清晰见到她沉静的面容,他渐渐地收拢手指,抿着唇,内敛地等着她开口。
苏晓沐努力按捺她冷静面容下的波澜,把茶几上的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低低地说:“如果你看过以后觉得没问题,就签字吧。”她等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这一刻终于到来,并且没有如她所想象地难以开口。
景衍的目光流转到那份冰冷的文件上,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橘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也化不开那瞬间凝成的冷峻。
苏晓沐有点紧张,心跳也漏了几拍,彼此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她闻到他身上带着的烟草味道,明明很淡,却依然能入侵她的神经,让她还没开战,就已经升起了退缩的心。
她觉得难受,自己最看不得他这样孤冷的侧影,彷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她也恨,恨自己的心太柔软,明明被伤了无数次,居然能因为他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甚至是一句话就没了底线。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自己不顾一切地为他生了孩子,十年来都念念不忘?
太执着,希冀往往成空。
她当初那么选择,没有后悔过,现在这么决定,也不会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隔了很久,久到苏晓沐以为他不会开口,他才慢慢地问:“这是什么?”
其实他已经知道这份文件代表着什么,但心里就是想再问一问,他要当着她的面,再问一次。
苏晓沐淡淡地接话:“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过名字了,小尧的抚养权归你,我保留探视的权利,其他方面,你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景衍的神色越发地冷凝,他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沉着气,一字一顿道:“妳还是介意对不对?小臻她很快就会走了,妳再等等……”等他再无牵挂,到那时换他来守护她,只有她。
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完,苏晓沐已经听不下去,因为在她看来,他还是觉得秦臻最重要,无论考虑什么事,永远都把她放在首位,她为什么必须等秦臻离开,永远做等待的那个人?既然他把她的感情放在这个位置,那么她也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了。
“但我不想等。”苏晓沐强忍着泪意,自嘲地说:“景衍,我等累了,等不下去了,我等了那么多年,等着你回头、等着你笑、等着你看见我的好、等着你爱我,到头来好像都得到了,又什么都得不到,每次面对你,我总是小心翼翼的,觉得这些幸福就像泡沫,风一吹就散了。”
苏晓沐顿了顿,怅然地说:“其实秦臻的出现,不过是你和我之间的试金石,我能够理解,同心而论,如果子奇出了事,我也一样会紧张,况且你们有那么多年的交情,你放不开,说明你不是个薄情的人。
但我就是没办法相信,或者说没有条件让我相信,在你心里我比她更重要,我没有那种自信,说到底是我们感情的根基浅,其实浅了也好,这样分开就不会太难受。”可是天知道呢,她嘴是这么说,心里却很难受,难受得快要死了。
景衍的心被刺痛了,很多很多的话、很多很多的情感,以他贫乏的词汇,以他拙劣的表达方式根本无法诠释。
他侧过身,仔细地看着她,那样专注、那样深沉。
他曾经一个人孤独地过了那么多年,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苏晓沐,爱了自己那么多年。
她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庭,每天回来,会留一盏灯光,会有一句贴心的问候;她笑,他下意识地跟着笑,她哭,他也会不高兴;她体质寒凉,夜里睡不安稳,睡觉的时候喜欢紧紧的抱着他。
她总说她需要他,可是她不知道,真正需要的人是他。
现在,她对自己说,她要将她对他的爱,将这一切温暖,一点一点地收回来。
他怎么会舍得?怎么会允许?
“妳不是说要给小尧一个完整的家庭吗?我们再努力一下……”他说话的声音很沉,两手交握,眼神深邃得如同黑夜里的大海。
苏晓沐闭了闭眼,“我是这么说过,我不敢说自己是最出色的母亲,但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小尧最好的一切,现在我该为自己考虑一回了,他那么懂事,将来会理解我的。”
景衍又瞥了一眼协议书,俊朗的眉宇转而凝睇着她,“那我呢?妳就不能再为了我,重新考虑这个决定?”
苏晓沐摇了摇头,“正因为认真考虑过,我才觉得分开对你我都好。”
“但如果我不同意离婚,这个婚就永远离不了。”他坚定地说:“晓沐,妳听清楚了吗?我不会同意离婚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景衍眼里那种深沉的感情撼动了苏晓沐,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真的错了,也许真的再给他时间,再等他一次,会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但此时她比过去都还要清醒,耸耸肩淡定地说:“无所谓,你不觉得麻烦就行,总之,以后我们就各过各的,互不相干。”
结婚不过是一张纸,离婚也只是一种形式,现在她只不过是把一段错误的感情修正,至于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已经看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