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强葬(2)
(2)
这一夜,月高风劲,从村里驶出几辆车,面包车、吉普车、拖拉机、三马车,乃至摩托车,像一支杂牌军,浩浩荡荡地向野地里驶去。
到了白家祖坟,他们都一一停了下来。趁着月光,能看得清楚人脸,但很模糊。先从车厢里跳下来的是一帮拿着铁锹的人,跳下来后,一堆堆的在一旁站着。然后下来了五六个穿制服的人,摩拳擦掌的,看阵势可能要执行什么重大任务,也可能是风大天冷的缘故。
白土山一下车就朝那辆吉普车奔去,车门开了从里面钻出来的是马乡长,劈头就问:“电视台的同志呢?”
白土山哈腰说道:“在那面包车里呢,还没有出来。”又道:“马乡长,您看,这就是那坟地了。”
“狗日的天儿!——”马乡长使劲裹了裹大衣,这么骂道,又说:“看你想的馊主意,白天来挖多好!”
“都是我的错。”白土山歉意道:“白天挖,怕乡亲们闹事,所以就只能选咋晚上了。”
对白家庄的民风民情,马乡长也是懂得一些的,白土山说得在理,也就不想多说了,只是道:“把电视台的同志请来一趟不容易,一定要拍好了。”
“哎!——”白土山应了诺,就回头对那帮拿铁锹的人喝道:“干活!”
“叔,真要挖?”白要篙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
白土山扭了扭头,说道:“你看这阵势,我给你是闹着玩的么?”
不仅是白要篙,他身旁的那十几个混混们也扭头去看。电视台的同志已经扛着一台黑黢黢的机器过来了,那德高望重的马乡长也在一旁耀武扬威地站着。
再回过头时,白要篙吐掉了嘴里的烟头,用脚使劲捻灭了,往手心里使劲唾了两口唾沫,喊道:“兄弟们,开干!”
那十几号人也真听话,嘙嘙几声唾口水的声音过后,都轮起了铁锹掘起土来,在这荒野里,在这寂静的夜里,一时间尘土飞扬,响声大作,一开始没有人说话,只有用力时发出的喘息声,这一片是有灯光的,所以能模糊地看见。周围是一座座的坟茔,除了白有福他爹,白家庄的白姓新近没有老过人。其它那些个坟茔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它们在光线之外,但光的触角又能挨得着它们,看起来,那一抔抔黄土里隐藏着一双双冷峻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没干活的人心惊胆颤,远远地站着,而干着活的人却忘记了恐惧,那一铁锹一铁锹的土撩得老高。
“挖到了,挖到了……”有人这么喊着。
一束束的手电筒灯光朝这片新掘的地块照来,影影绰绰下,那棺木逐渐露了出来。电视台的人也凑了过去,拍下了这能彰显马乡长与白土山丰功伟绩的一幕。那马乡长有意去抢镜头,而白土山却是憨笑着躲在一边。
……
暗淡的夜空宛如穹庐,上面缀了几颗不起眼的星辰,夜空下,在不远处,有一座村落静静的躺着,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或是鸡鸣此外便无它了。那村子正在沉沉地睡着。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白强皱着眉头,一身疲惫不堪的模样,才骑着车子回到了家。大街上雾气腾腾,清冷得很,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那自行车的车轴发出的声音能传出很远的地方。
彩虹还给他留着门,没有下车推门就直接进去了。
“谁?”彩虹睡意浅,很容易就被外面的动静惊醒。
“我。”白强端出一盆水,在院里洗手脸时发出这样一种低沉的声音。
彩虹听得出这是白强的声音,转过身继续抱着妮妮睡了。白强进了屋,就月兑衣服准备睡觉。钻进被窝触到彩虹时身上的凉意一下子又把彩虹给惊醒了。
彩虹闭着眼问:“咋回来得这样晚?”
白强说道:“厂里的事多。”
彩虹不在抱妮妮了,而是转过了身抱住了白强,说道:“我给你暖暖。”
刚一开始白强那健硕的身体如冰一般寒冷,不过,彩虹早就能经受得住了。一会儿功夫就暖了过来,彩虹的意识也还是朦胧的,搂住了他的脖子,使劲往他身上靠了靠。嗫嚅着:“现在都行个体户了,没人稀罕工人了,想不干就别干了。”
白强叹了口气,累极的样子,又像是有很大的心事,却是没有回答彩虹的话。
“看看你们那里发生了啥事!我娘说会遭天谴的。”方才白强身上的冰凉早驱走了彩虹全身的睡意,彩虹又说道:“你要是拉不下来脸给他说,我就说去。以后咱就自己干自己的的,不沾官的边。”
“说的容易。”白强叹息着,说道:“睡吧。”
彩虹虽没了睡意,但看白强一宿没睡,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在这寂静的屋子里一会儿就传出了的白强的鼾声。彩虹闭上了眼也有要睡的样子了,这时,公鸡的打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刺耳地响起来。彩虹再睁开眼时,天已经是大亮了,于是就挣扎着坐起来,怕惊扰了白强和妮妮的睡眠,穿衣服时那动作轻微得很。
每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里,女主人大都是第一个起来的,彩虹自然也是。
……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盘算,每一家都有每一家要过的日子。
当汉子背着锄头哼着曲儿进村,当夕阳慢慢的落下,当母亲做好饭后高喊着唤儿的声音,当公鸡母鸡咯咯咯地飞到了树上,当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冒起袅袅的炊烟……一切都是那么平常而又平静。
和别的人家一样,白有福一家正守着那台黑白电视机吃饭。电视里放的正是他们所在县的新闻。
在这个时候,大多数人看电视只是图个声响,并不太注意里面说的啥演的啥,白有福有一出没一出地看着,干了一天的活,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他爹虽说是病死的,但活了八十多岁,也算是寿数够了。因此这一家里并没有显得过于的悲伤,才过了几天,似乎就已恢复了平静。
可是,正吃着饭时,再向那电视机无意间瞅去一眼时,却看到了这样一条新闻。
县电视台的主持人穿着大城市里已经流行过的衣裳,操着并不娴熟的普通话,高声念道:“……节约国家有限的土地资源,推行殡葬改革制度,古庙乡白家庄走到了全县的前列,对于那些……”
看到了镜头上的那一幕,白有福的眼都直了。那晃悠悠的画面显示的分明是他家的祖坟,挖的分明是他爹的那块坟地,一时间这白有福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在看到棺材被橇开,他爹穿着一身的寿衣被抬出来的时候,白有福惊得合不拢嘴,那饭食都从嘴里流了出来,本来是一双小眼,但在此刻眼珠子大得都要凸了出来。
“他爹——”白有福的老婆惊愕地看着睁大了眼,一语不发的丈夫,说道:“这不会是孩儿他爷爷吧。”
“狗日的伤天害理呀!”白有福这么骂道,把碗使劲往地下一摔,吼道:“找他去。”
在村委会,白土山和山子、白要篙一伙也正围在电视机前面看,这些人也都没有上过电视等有他们的影像出来时,一个个高兴的不得了,早早地吃过了饭专门聚到这里看的。
看那电视的画面,当时天很黑,只有手电筒的几束灯光胡乱晃着,根本就看不清楚人脸,只能看得到人的大概轮廓,凭借着当时的记忆才能判断出谁是谁来。
“快看,快看,那个,那个是我。”有人站了起来,这么兴奋地喊着。
“蹲下来,挡着老子了。”坐在后面的人骂道。站起来看到电视里出现自己的影像时却又变得高兴起来,刚才还不让别人叫,此刻却是自己叫道:“是我,瞧见了没,那个是我。”
……
他们大都是第一次上电视,个个高兴得不得了。就是看完了,还意犹未尽,热烈地讨论着。正起劲儿,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了喧闹声。眨眼功夫有四五个人就进了屋,为首的就是白有福,看他们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在屋里坐着的人也都站了起来,都知道这白有福为何而来,却又是都做了吃饺子的一哑巴,白土山更是装作不知:“道,有福兄弟,有事?”
“那挖出来的,是不是我爹?”说这话时,白有福眼里满是血丝。
“这我可不知道。”白土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乡里的马乡长直接抓火葬的事,挨不着我管。”
“把人挖出来给烧了,你总得给出个说法吧?”和白有福一块儿来的一位老者说道。
这时,山子插嘴道:“人死就得火化,是国家政策,这还不是说法?”
和白有福一同来的另一人说道:“山子,那有福他爹还是你叔呢!”
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院子里也有一些,他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人说道:“我们也知道城里人老了都火化,电视里也天天广播,说人火化了节省土地,可这人烧了之后还是把骨灰装到棺材里埋掉,也没见得省多大地儿,为啥还要火化?”
山子被问住了,回头去看白土山,白土山道:“把人烧了为啥还要往地里埋,我也不知道。这事你问国家去。”白土山看了一眼白有福及众人,又说道:“马乡长说过了,这上面有政策咱就得执行,咱们村是县里的模范村、先进村,就是执行不了咬紧牙关也得执行。”说到这时,口气又硬了起来,道:“你白有福偷偷地把爹埋了不去火葬,你不来找我,我到还要去找你呢?”
“你!……”白有福道:“那你也不该往电视上放啊!”
白土山说假话时脸也不红,道:“有福兄弟,你这可是冤枉我了。你没看电视哦,就是我再厉害也没本事把电视台和派出所的人招来。这和可我没关系,都是马乡长的主意。”
被白土山这么一说,白有福立时没了言辞。这时,其它人也开始打起圆场来了,纷纷说道:“还是算了吧!”
“胳膊那能拧得过大腿?”
“听说县里的大干部老了还得进火葬厂呢!更别说咱们这些小人人物了,还是算了吧!”
……
白有福左看看右看看,即使是自家带来的人也不帮衬着他说话了,但想着自己的亲爹埋到了地里却又生生地被挖出来给烧了,心底里积攒了一股极大的怨气却又无处释放。本想着找白土山来说理去的,却又不想是这样的结果。长长地叹了口气就从人堆里钻出去了。
看白有福这般模样,其它人也是一副无奈的表情。
白有福走后,众人还都没有散去,熙熙攘攘地议论着关于火葬的事。这时,不免有人大着胆子说道:“土山啊,这多半年来你是给咱村儿办了不少好事实事,和当年老村长差不里,但就这一件办的不爽利。”这是一位老者,看样子,在白家庄该是有些威望的。
见有人这么说了,其它人也应和着,说道:“是哦,都说是入土为安,入土为安,这是几千年的老理了,咋能说把人烧了就把人给烧了呢!”
“电视里也说,广播匣子里也说为了节省土地。”那人摊摊手说道:“可把人一烧,还是用棺材埋到地里,也省不了多少钱啊!这不是月兑裤子放屁——咋——多此一举么?”这是一个年轻人说的,他刚说完,其它人就开始附和起来:“是啊!”“是啊!”……
这里面的道道就是白土山也琢磨不清楚,那上面发的红头文件里明明写着为了节省有限的土地资源才实行火葬的,可实际情况是实行火葬后,还是把人装进棺材里,还是把棺材装进土地,并没有节省多少土地。他也就这事问过马乡长的,可被马乡长一句“上头说了就照做”给顶了回来。白土山挠挠头,没有回答上来,只是道:“这是上面的政策,有政策咱就得执行。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吧。”
追问了这么一通也得不到一个答复,众人见白土山下了逐客令,唉声叹气的,只得怏怏而去。
山子走时,还回头问白土山,道:“土山,还有啥事没?”这么说到像是山子有什么事。
白土山正弯腰收拾东西,也没有直起来,继续收拾着,随口说道:“没了,你回吧。”
山子却没有直接走,道:“那计划生育的事?”
白土山站了起来,想了想,说道:“这个还不急。今儿晚了,过两天再说。”
“那——”山子还想说什么,但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那我先走了。”
白要篙和他那帮兄弟还在一旁侯着,白土山收拾好了东西,就说道:“你们也回吧!”
见别人都走了,白要篙他们也早想走了,可白土山不下令,所以就迟迟不敢动身,看白土山这么说,个个都是面露喜色,白要篙说道:“哥,那我们也走了。”
一伙人等正兴冲冲地往外挤,却又被白土山给叫住了。白土山说道:“你们这几个家伙,手里头有两个闲钱,别整天介想着玩闹,也别给我闯出啥事来。”
“您放心吧,我们的嘴都严实着呢!”说完,他们便一齐涌了出去,搭着膀子,笑着喊着说着闹着,向外走去。
看他们这般二流子行径,对他们有些不放心,但还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也拉灭了灯,退身把门给关了。
从村委会大院走出来的时候,在胡同口停了一会儿,点起一根烟,好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尔后便向右拐去,那并不是他家的方向。他决定模黑去白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