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和云萝忙了一天，果然赶在掌灯时将账簿和各人的身契捧到了罗姗房里。罗姗命浮梦去安排晚饭，几个人就在小花厅里一面吃饭一面商量对策。
“咱们院子里除去姐姐、浮梦、云萝和我四个，统共三十四人，其中一等的姑娘五个，二等的姑娘八个，一等姑娘每人屋子里都配着一个小丫头，二等的每两人共用一个，加上我和云萝屋子里各有一个，这姑娘丫鬟们就占了二十四个，剩下就是后院的，一个是帮着云萝教导丝竹的朱嬷嬷，一个是帮我理帐的崔嬷嬷，还有两个护院跑腿的小厮，四个厨房上的婆子，两个缝补浆洗的婆子，身契都在这里。”
芳菲一面数罗姗一面听得吃惊，没想到笑春风小小一个院子竟养了这么多人。罗姗一张张看着身契，刨去十个真正做事的嬷嬷小厮，剩下都是不经事的莺莺燕燕，那些姑娘大的也才十七八岁，小丫鬟不过十岁出头。
“我和芳菲的意思是，那些大的只怕不好留，一来年纪大了，想法也多，若搭上了什么人想从良想月兑籍咱们拦也拦不住，二来都是破过身的，姿色和才艺都不算拔尖儿，也不合姐姐往后的想法，不如都放了出去，这几年她们在笑春风好吃好喝的，学了一身本事不说还赚了不少私房银子，就让他们拿钱赎了，或嫁或卖，自寻出路去，这身契上咱们也能小赚一笔。”
罗姗笑着摇头，“也别太为难她们了，都是可怜人，当年多少钱卖进来的，一年加一成银子，只加两三成让她们赎回去就是了。”
“买进来时都是十几岁的小丫头，能花多少银子，便宜她们了！姐姐这一回可比云萝还要菩萨心肠。”
芳菲嘟嘴笑着，一面拿笔在纸上记下。
“至于那些小丫鬟，倒是有几个可圈可点。”云萝接口道，“譬如桃枝、桂叶几个，年纪小，有灵性，也肯下功夫学，在那些姑娘身边教了几年也懂得规矩。所以我想不如小丫鬟里留下几个，剩下不好的，也照着之前的法子打发出去就是了。”
罗姗点点头，“只要品性好，样貌好，别的往后慢慢教就是了。看她们自愿吧，愿意留下的一定要守得紧嘴巴，不愿留的也不强求。”
“是这个理儿，至于朱嬷嬷和崔嬷嬷，都是信得过的人，我想着去问问她们的意思，若愿意就继续跟着咱们，其他的人不如等前院的人数定了再说？就算到时在城外有了庄子，厨房和浆洗也是用的上的，用生不如用熟。”芳菲想了想又道。
“你们想得很周到。”罗姗夸道，这芳菲的确是个能干的，往后也能一个人掌起事来，“那两个小厮如何？”
“是个能干的。人活络，心眼也多。”云萝回道。
“明早带来我见见吧，既然要走，诸事就要尽快开始安顿了。这边宅子我打算卖出去，留着也没用，咱们手头也好宽裕些，反正不管成与不成，这笑春风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不回来便不回来吧，就跟咱们三年前来临州时一样，都从头开始过一回了，还怕他第二回么！”芳菲掩口而笑。
罗姗不觉莞尔，三年前的事她没有记忆，浮梦不知道，她也不好贸然去问别人，不知那春三娘如何也抱着这样破釜沉舟的决心孤身来了临州。
第二天罗姗刚用过早饭，芳菲便带着两个青衣缁帽的小厮到了门外。
“小的恒大、恒二，给三娘请安。”两个小厮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式一样的打扮，规规矩矩在门外行了礼。
“进来吧，坐。”
芳菲坐了左手，罗姗又示意两个小厮坐下。
两个小厮哪里敢坐，只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面面相觑。芳菲拿帕子掩在嘴边轻咳一声。
罗姗微笑着挥了挥手，“坐着说话，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耐烦那些规矩。”
“谢三娘赏。”两人中一个精瘦的小厮连忙道了谢，眼尖地从旁寻来只小杌子摆在芳菲下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子来，铺在小圆凳上，这才粘着汗巾坐了，连道，“三娘的地方天宫一样，可不敢脏了！”
芳菲和罗姗都被他圆滑的样子逗笑，反观另一个圆胖的小厮只是有样学样地跟着瘦子做了，老老实实坐在一旁。
“你那么会说话，平时定讨了许多好处吃，怎么倒把自己养得精瘦？”罗姗笑道。
“回三娘的话，别看小的身子瘦，干活可有力气！小的是个实在人，但凡平日姐姐们赏个瓜果酒菜，必干那几倍的活回报给姐姐们，这一来二去可不就反把自己饿瘦了么？”
“听芳菲说你们还担着巡院子的活，咱们满园都是妇人，就你们两个看顾得了吗？”。罗姗试探道。
“回三娘的话，咱们家位置好，前门临着石桥巷，紧挨着就是浣芳阁和倚春楼，这一晚上的车马都不歇，门口有的是帮闲，热闹着呢，后头又临河，还住着厨房那些婆子们，那可都是有一把力气的，真有什么只要大喊一声就都来帮忙了。再有小的哥两个时时刻刻都留着心，保管不让出事。”
“你倒真是个人才。”罗姗轻笑，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你叫——”
瘦小厮忙接口道：“小的恒二。这是我哥哥恒大。”
“你们是兄弟？倒少有兄弟都来做这个的。”罗姗知道古时青楼ji馆地位低下，在那里干活的男人更是受人鄙夷，若祖上做过*公连子孙也抬不起头来。
“姐姐忘了？他们俩都是孤儿，又一块儿被人牙子卖了，这名字还是买来后姐姐起的呢。”芳菲有些奇怪。
“你瞧我，竟忘了。”罗姗尴尬，忙作势拍了拍脑袋，“定是那时随口改的名，转头就记不得了。”
“不拘三娘叫小的什么，三娘叫什么就是什么，小猴儿、小狗子都行！”
恒二忙机灵地接口，又踹了一脚旁边的恒大。
“小的也是，三娘叫小的小猪儿也行。”恒大瞄了一眼横梁，憨憨地答道。
这可把罗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两个小厮一个油滑伶俐，一个憨厚老实，搭在一起倒也绝配。
“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和你们说，三娘我打算另谋个营生，这笑春风就要关门了，你们是愿意继续跟着我还是愿意自谋出路？我要做的这个营生咱们临州城还没人做过，往后能做好还是做坏都看天意，做的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若做坏了到时处境可比现在糟糕。所以你们要走要留这都随你们。要走的就寻芳菲把自己赎出去另谋生计，若不走就好好帮我干活，这往后事情多着呢。”
“三娘单叫你们两个来问可是抬举你们。”芳菲在旁边点道。
恒二忙从小杌子上滑下来，膝盖一碰跪在地上，“小的们哪有什么主意，三娘那么好的人，愿意带着小的们就是小的们的福气了，小的一定好好给三娘干活！三娘当年买了小的，小的就生是三娘的人死是三娘的鬼。”
“小的也是。小的没有恒二会说话，只知道恒二说的句句在理。”恒大也跪下道。
罗姗笑着叫两人起来，“别油嘴滑舌了，你们先听着，不说肯还是不肯，回去想明白了再来回我，只一样，不管去留，回去都闭紧了嘴，对谁都不要说，但凡乱说了一个字，立时卖出去，求我也没用。”
“小的记下了。”两人齐声答道。
罗姗让芳菲打发了两个小厮出去，又一样问了朱嬷嬷和崔嬷嬷两个，都是一样的话，还愿意继续跟着她。罗姗想想也是，这种地方的人哪个不是可怜人，但凡有个家能回有个亲能认，也不至于沦落到青楼来做活。跟着自己也好，至少自己不是那种无良黑心的老鸨，只要她有口饭吃也一定少不了他们的。
到了晚间，云萝又把理了一遍的花名册交到罗姗手里，三个人商量一番，到半夜才各自回去歇着。
到了第三天上午，罗姗就让浮梦把前院的姑娘丫鬟们都叫到院子里站着，郑重宣布笑春风关门歇业。
“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这么久，彼此都是姐妹，咱们也好聚好散。三娘我是金盆洗手了，你们若有还想留在石桥巷做生意的，我让云萝去和浣芳阁、倚春楼打个招呼，往后就跟着那两位妈妈做。若有想回家或是有人愿意跟着从良的，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都想办法去通知一声，到时拿钱把你们的身契赎了，往后你们也有个好前程。这一个月里我还供着你们一日三餐，过了日子你们就要走人，实在要宽限几天的到时只要把自己的茶饭银子出了也许你们住着。你们赎身银子我也不多要，当年的卖身银子最多加三成，按你们进院子的时间长短来定，你们这几年做下的四季衣服，我都许你们带走，金银首饰，把从库里领的还回去，坏了或丢了的拿银钱折上，余下恩客送的也都许你们带走。别的一砖一瓦一椅一布，就都给我留下吧。我相信做到这个份上，并不亏待你们，对你们也算仁至义尽了，都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去回芳菲和云萝。”
众人闻言都怔了半晌，简直不敢相信入了娼门竟还有这样的好事，往常想要月兑籍从良，哪个老鸨不是万千磋磨的，不把她们身上的余财榨干净了就不罢休，没想到春三娘既没有跟她们漫天要价，还许她们把衣服首饰私房钱都带走，这有了钱财傍身往后就有了好退路呀！
前两天带头闹事的绿云第一个回过神来，顿时喜不自胜，她可是有个做大买卖的相好，这回身价这么便宜，那人若肯赎她回去，便是做个末等小妾她也算是入了富贵人家呀，这往后的好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
“多谢三娘！哎呀我就说三娘是最疼我们的了！三娘真是天底下再没有的大好人！”绿云喜得把帕子都揪成了一团，其他人也陆续明白过来，喜上眉梢，千恩万谢了一番，急忙拉着芳菲云萝说话去了。
见人陆续散去，罗姗也准备转头回去，却听见一个极娇弱的声音怯怯地问：“那……那若没有地方去的呢？也不愿去隔壁……”
罗姗转头，见是几个看着比浮梦还要小的丫头，瓜子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我去，怎么净是**！虽说在这里女子十五就要及笄嫁人，那帮古人对着这些半大小孩子也真能下得去手！看来她的选择真是无比英明的决定，能救这些小姑娘不知积了多少阴德。
罗姗邪恶地月复诽了一阵，看着那几个小丫头微微一笑，“那就还跟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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