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瑛倒是喜爱我如此顺从,挽了我坐了,说:“一件事呢,是万花楼的灵芝姑娘,她魂飞魄散了。舒榒駑襻”
我手指一跳,半晌才说:“竟是这样的结果。”
麒瑛掏出一面水镜,说:“这是阿娇托我带给你的,说是你借给灵芝姑娘的。”
我没有接镜子,说:“睹物思人,不还也罢。”
麒瑛又说:“灵芝姑娘一死,方焕也跟着去了。妩”
我终于动容。
喃喃地说:“方焕去了。”
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他,虽然还是那么清瘦,但眼睛依旧炯炯有神,他向来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即便得不到灵芝,他也不可能殉情而死。我始终记得,方焕爱自己甚于别人螫。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懵了,赶快问麒瑛:“到底是怎么回事?”
麒瑛将我的焦急尽收眼底,他轻轻地叹口气,说:“阿锁,还是这样关心着他啊!”
我回想起那些从前,初下山的日子,麟趾镇、秋水村、桥头卖画,治病抓药、薛府盗汤……一恍之间,这些可爱的时光都变成久远的从前了。
我说:“无论方焕过去怎么对我,搁在那时,他却是我在人间的至亲。”
是的,那些依赖、顺从、仰慕、掏心挖肺的付出,没有止境的迁就,都因为我爱他;可是到了后来,他中了状元,做了府督,他叫我杀人,叫我找点睛墨,叫我帮他得到江,青荷,我恨他、离开他,却始终放不下他;一直到我再也不听他使唤,他狠下心来叫赞良来收我,我才从此万念俱灰,却得以峰回路转,意外找到了我的爹娘;我也许该感谢他,若不是他,我仍旧是只混沌初开的小狐狸,又怎么会知晓情爱烦恼,怎么会懂得人间悲欢离合?
麒瑛递过水镜:说:“这面水镜里都有答案,你自己瞧吧。”
我接过水镜打开。麒瑛在我身边默默地站了片刻,就走开了。
先入眼的是万花楼的招牌,方焕出了花楼,上了轿子,他坐在轿子里,自言自语着:“为什么总是觉得灵芝姑娘熟悉?她明明不是青荷,长得也一点都不相似,可我偏偏觉得她身上有青荷的影子。”
原来,不只是我,就连方焕,也同样察觉了灵芝身上属于江,青荷的气息。注入了凡人生魂的花灵,灵巧聪慧,世事洞明,自然与草木精灵有所不同,何况那江小姐又是个水晶心肝的,闺阁中就颇有才名,即便成了花灵,依然袅娜生姿,教人移不开眼睛。
方焕回到府里,倒是像往常一样,用过晚膳就去书房。我抬眼瞧去,那一张江小姐的画像,依然挂在书房的案几旁。画像还是那样宛转娇媚,一双眼睛乌光点漆,栩栩如生。这点晴墨的灵光想必都附到了这幅画上。
天色又晚一些,那画幅一动,画上的江小姐慢慢走到房中,她依旧那样温柔贤惠,磨墨、抻纸、端茶、倒水,动作轻巧,做的十分熟练;无论方焕作画,她就不厌其烦地看着;方焕吟诗,她就孜孜不倦地听着,偶尔还会跟方焕对答几句,方焕总是爱怜地看着她,显见得十分喜欢。
我想,这画精,已经不再鹦鹉学舌,修为愈见精进了。
方焕说:“你这样慧巧,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怜你才好。明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青荷,却从来都舍不得离开你。”
那画精将头靠近方焕的肩膀,娇软地说:“奴家也舍不得大人。”
方焕抚模着她的脸庞,说:“那万花楼的灵芝姑娘,虽然没有你的样貌,我却怎么也忘不了。”又说:“青荷,你放心,我即便是娶了她来,也只会让她做个妾,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的妻子。”
那画精勾着他的脖子,分外欢喜。
可我却知道,他这句话,并非是对画精说的,而是对那死去的江,青荷。
他爱灵芝姑娘,因为她有青荷的气韵;他爱画中女子,因为她有青荷的美貌;可是,即便这两个都加起来,仍然及不上他心底那个死去的江小姐;我几乎要为他的痴情动容,差点忘了当初江,青荷为什么投江而死。
他念着青荷,恋着灵芝,却依旧与怀里的女子共赴鸳鸯帐。
父亲说,点睛墨吸入的阳精多了,自然可助其修炼,那画精也会慢慢有自个儿的性子和思想。
又转过几天,有官媒上门提亲。
这回提的是相府的千金,方焕踌躇半晌,没有说一句拒绝的话,似乎终于动了心。
对啊!前途无量的年轻巡抚,可不就得配一桩正经八百的婚事。仕途上顺风顺水,夫妻间琴瑟和鸣。青楼的姑娘再有才貌,也只配做个妾,怀中的女子再床第妖娆,却是只露不出世面的精。
方焕就是这点好,不论什么时候,都拎得清。
可他却对着空气说:“青荷,如果不是你,那么娶谁都无异。”
我实在受不了他这一番惆怅姿态,于是翻转水镜,将场景换到万花楼。
宾客满门,隔着一层纱幔,灵芝在琴台上弹琴。她唱:“明月照西楼,有人楼上愁,凉风添寥落,如意宝帘钩……”
有人就嚷:“如意宝帘钩,那纱帘子怎么就从没掀起来过?咱们拿银子来,不是光来听曲喝茶的,花魁娘子的容貌,总得瞧上一二……”
又有人跟着附合:“对啊对啊,莫不是嫌咱们银子少?我可是亲眼瞧见过,灵芝姑娘跟巡抚大人一起呆在房里……”后面的话渐渐低了,人群里却爆发出猥亵的笑。
歌声停了,琴弦铮铮几声,似乎有委屈跌落在上面。可
可下面的笑声却更响,琴声如何也压不过。
就在这个混乱时刻,那笑声却蓦然一停,雷电劈过似的,所有的眼睛都看向门口,我抬眼望去,却正是方焕站在那里。
他倒是灵芝的救星。
这下子谁也不敢闹了,敢在巡抚大人眼皮子底下不安分,等着投进大牢吧。
琴台上的歌声又重新响起,唱的是:“他日初见君,春草碧如丝,迢遥山水色,湖影荡波心……”
我听着这满含欢喜的歌声,看向楼外的春波碧草,忍不住想,难道这灵芝姑娘爱上了方焕?
一曲唱完,灵芝姑娘直接跟方焕去了后堂。
画面转到后堂的绣房里,依旧是我当初看到过的场景。
方焕说:“灵芝,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跟了我,哪里用受这样的羞辱?你这样的佳人,就该住在高门深户,锦衣玉食、奴役成群。”
灵芝的脸有点苍白,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强斥方焕,她说:“灵芝出身低贱,叫大人见笑了。”
方焕说:“灵芝,我是真心想娶你。”
灵芝沉默的一会儿,说:“方大人这样想娶我,能告诉我原因么?”
方焕没料到灵芝这样问,愣了一下子,说道:“我爱你容貌,慕你才名,更不想看到你留在青楼里。”又说:“可是让你做妾,也确实委屈了你。”
哪知灵芝却说:“方大人抬爱,灵芝再拒绝,就是不懂事了。”
方焕万没想到灵芝会突然同意。欣喜莫名,犹不可信地说:“灵芝,你这是同意了?”
灵芝点点头。“灵芝虽是做妾,却不想偷偷模模,还请方大人备下龙凤喜轿、带上吹打队伍亲自来万花楼迎娶。”
这年头做妾的,哪一个不是趁天黑时抬了进门,至于迎亲队伍,龙凤喜轿,那都是正妻才有的份;何况这灵芝出身青楼,若嫁给商贾之家也就算了,可灵芝嫁的却是巡抚大老爷,可她还要求坐着喜轿,吹吹打打,更叫巡抚大人亲自来青楼迎娶。
偏偏方焕都答应了。
这回换灵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方焕笑起来。好久没见过他笑了,笑得眉眼春风,笑得自信满满,他俯到灵芝颈边,一把勾住了她的腰身,便要想往旁边的帐子里倒。哪知灵芝却伸手拦了,说:“大人何必急于一时,只盼大人早日前来迎娶。”又咬咬嘴唇,说:“洞房花烛夜,灵芝自然好好伺候你。”她俏脸布满红晕,声音里全是娇羞,活月兑月兑一个怀春的少女。那方焕看得着迷,恋恋不舍地松了手,却忍不住偷亲了一口雪白的脖子。
我实在没有猜到这样的桥段,花灵、生魂、青楼、嫁娶,江小姐,不,灵芝,竟然会答应嫁给方焕。
可是,灵芝既然答应嫁给方焕,又怎么会突然魂飞魄散呢?我知道,除非自身先散了功,又或者遇上非凡外力,否则的话,不会这么快就形神俱散。
我手指一动,便将场景换到灵芝出嫁那一日。
是个春意盎然的好日子,清晨的太阳像块甜蜜的软糖,光线温和而不刺眼,路边的草花热闹地开着,清风徐徐吹动方焕的大红衣裳;他骑了一匹青骢骏马,倒是全副披挂的新郎模样,吹打队伍欢欢喜喜地吹奏着,那顶醒目的龙凤喜轿行在前头,惹来一干老百姓来看热闹。
我忽然觉得这一幕仿佛在哪里看过,晴空丽日,大红衣裳,高头大马,围观百姓,我搜遍回忆,才想起来方焕中状元的日子。他今天这副喜气洋洋,还真像足了中状元时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