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渐滑落,风露清绵,湘荷将大开的窗掩上一些,替虞锦披上一件小绸披风。风乍起,朵朵春花于风中轻轻摇晃,不远处檐壁上琉璃映彩,大片大片的光影沿着棱角蔓延开。几从矮树顺着风簌簌的抖动着,云彩半掩沉阳,半空中滑过的鸦羽犹如白纸上的几滴浓墨,偶尔呱叫一声,全似叹息。
绿沁自外间端了果盘进来,看见虞锦只是靠在窗边,忙道:“小姐,风大了,吹久了若是头痛可怎生是好。”又倒上滚滚的茶水递上,虞锦捧了杯笑道:“你们也太小心了些,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忽听得外间有人说话,湘荷扬声问:“谁在外面?”
绿沁忙去看,湘帘后却转进来几个人,钗环脆响,步履生莲。当头孟恬儿穿了杏色蝉丝小衣,里面一件杏粉色抹胸上绣了点点桃花,长裙百褶,拖地似娇红的泼墨。见虞锦歪在床头,娇俏一笑道:“虞姐姐叫恬儿好想,每日去请安又见不着你。”嘟着嘴走到近前,按住将起身的虞锦歪头甜笑,自在首位坐下。
虞锦见来的还有丽贵人并秦念蓉等人,仍要起身拜见,被众人止住道:“何必如此,这倒见外了。”
众人不过客气两句,虞锦不敢托大,到底陪坐在另一边秦念蓉下手。湘荷绿沁便使人送上茶并糕点。丽贵人也坐在近旁小椅上,浅噙了口茶叶,皱眉惊讶道:“这是什么茶?又涩又苦的。”
张美人手上正捧着茶杯,品了一口道:“姐姐不知道么,这是苦丁茶,《茶经》上言:‘苦甘入阴,延性养年’,说的正是此茶。”此时脸上才带了些笑意:“竟不知妹妹喜喝此茶,我原也喜欢品茶,自己在宫中也调配过的,只是总去不了那苦中的酸味,你这里却尝不出酸,也不知是怎生弄得?”
众人听她说,便也去尝。孟恬儿只尝了一口便吐舌道:“怎么这样苦?”
虞锦忙道:“本是我自身体弱,所以才喝此茶养身。将茶叶又先热过一次才不至有酸气,此次姐妹们来反倒疏忽了,倒让你们也陪我吃苦。”说的大家都笑了,又换了新沏的恩施玉露上来,孟恬儿忙不得喝了一口,忽然皱眉道:“这也不好,竟是旧茶的味道,我是吃不得。”
湘荷便将新制的糖蒸酥酪递上去,孟恬儿并不接,只是看了一眼,笑道:“还是虞姐姐这里的人会做吃食,虽然食材普通,样子却不错。”
虞锦抿嘴一笑,见秦念蓉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自来少见她这幅样子,只装作不见,向孟恬儿笑道:“还未恭喜婕妤,得皇上如此看重。”又作势起身欲拜。
孟恬儿并不拦她,嗔怪道:“你我姐妹一同入宫,当日如何亲密,怎么今日反倒生分了。”
丽贵人便道:“可不是该恭喜么,恬儿妹妹得了好名号,真真算是一大喜事。就是遍数宫中众人,也唯有妹妹这样受皇上重视,何况皇上又赏了‘恬’字给你,可不是把你看成最最心尖上的人了吗?怎么不让人欢喜?”
虞锦见她说话不分轻重,又看孟恬儿脸色未变,众人也皆不觉似的,便不做那出头鸟,只当不知。孟恬儿客气了两句,脸上的笑容却带了骄矜,看着众人的目光里也含了得意。
忽听秦念蓉接口道:“你也不必过谦,这原是你的福气,只是要说这宫里的头一份恩宠,那倒还是明眉轩的那位,早已升了妃位不说,如今更有子傍身。不过若是将来你肚子里有了喜讯,那我们姐妹可真该向你重重的道一声喜了。”
这话说的锋芒毕露直白露骨,倒是毫不掩饰了,孟恬儿脸色一冷,挑眉轻轻轻笑一声,道:“秦姐姐这话说的是,比起恩宠,那是没有谁比得上裴姐姐。想当初裴姐姐还差点因为秦姐姐的关系被撵出宫去避嫌呢,都生生到了宫门口了,却被皇上拦了下来,可见是个有大福气的人。单凭着这份福气,恬儿就是万万比不得的,何况裴姐姐高升之后,却并不念旧恶,依旧对秦姐姐亲亲热热,这样的心胸气度,也难怪能得皇上这般爱重,秦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一席话说得清爽利落,毫不容情。秦念蓉脸色本不好,突然被如此发作了一通,心中更气,细眉一挑,想要说些什么,想到如今她身份压了自己一头,只得含怒忍下,看向一边冷笑。
余下几人便转了话题,聊了聊针法绣图,虞锦又给大家看了一回新绣的两件荷包,围着品评了一番,别有趣味。
待到天色渐晚,湘荷端着烛火进来,又罩上三色丝绸方罩。
杜采女见此,便道:“来了许久,虞妹妹身上不好,人多又费神,况到了用饭的时候,就不扰了。”
虞锦笑道:“我正病着,也不留你们,免得过了病气。”众人于是纷纷告辞。
那张美人临走前又道:“你那茶调的极好的,若是富余,我也厚脸讨些回去细品。”虞锦忙令人包了一包调好的茶与她送回宫去。孟恬儿早走的远了,独留下秦念蓉站在门廊里冷冷看她背影半晌,才转身离去。
孟恬儿等人走后,西九所的小小院落又冷清起来,那片刻的热闹里带着同样分量的猜忌和争斗,因为虞锦的退避所带来的暂时的安心,众人在面对她时才可以心平气和,想起曾经的情谊和宁静。
在孟恬儿的荣宠中,尚采女也渐渐于万千芳华中显露头角。皇帝对她没有极致的宠爱,没有大肆的封赏,但每个月必定有几天,隔壁浣花堂总能响起尚彩女轻柔婉转的歌声,在这冷清似荒漠的角落里自在飘荡。晓星沉陨,慕寒雨后,虞锦均能听出那歌声中的柔情,每每伴着摇曳的烛光点点生辉。
浣花堂渐渐热闹起来的同时,虞锦的这片小院也迎来一位常客。以养病为由常年不出门的张美人常常借口探讨茶道来虞锦这里坐着,虽并没有什么话,不过是绣花看草,但也于波涛汹涌的后宫中维持了一方的平静。
日子过得久了,虞锦在这貌似平稳的氛围里越发自如。她似乎能看清前方的路是充满了危险和荆棘的,可无数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那些宁谧空气中的尘埃轻舞飞扬,更多次带给她一种平静安稳的错觉,好似这样坚定的走下去就可以了。
毕竟她的一生,除此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