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跟着人到了太医院,他一进去,等在里头的太医们齐刷刷的看过来,挑剔有之,不屑有之,怀疑有之,就是没有友善亲切与信任。
小太监拿出圣旨来宣读,知微与一众太医跪下接旨,皇帝的意思无非是要太医院的太医们协助知微,并且无条件听从她的调遣和安排。知微不用抬头也知道四周投射而来的目光带着怎样的愤懑和不服。当然了,他们都是年纪一大把的德高望重的老者,有着几十年的从医经验并且为此感到骄傲自豪。可知微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只上过不过两年太学院的女子,没有任何经验不说,还要他们全都听从于她,这不是侮辱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们么。
然而这又是皇上的旨意,他们心中纵有再多不甘不满,也只能叩首着与知微一道接了旨。
故而,谁会给知微好脸色才奇怪了呢。
知微自然也明白,这些自视甚高的太医们觉得听命与她十分丢脸,她当然也不敢指望他们真能为了宫里的贵人们放下对她的芥蒂好好合作。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孔府是,安乐侯府是,这偌大的太医院必然也是。那些个指望着能在这次立下大功的太医们,想着到手的功劳就要被知微抢走,不给她使绊子已经不错了,还真能指望他们帮忙?
于是接旨后,知微便对那传旨太监道:“各位大人劳苦功高,哪是我能使唤的。公公,我有两个丫头,素日里用的极衬手的,你看可不可以传她们进来帮我?”
知微态度谦恭,便是对着小太监亦是和颜悦色,不见半分飞扬跋扈趾高气扬,因而对于她这般诚恳的请求,小太监自然满口答应:“李夫人客气了,皇上有令,凡李夫人提出的条件和要求,都尽可能的满足你。若还有别的需要,李夫人尽管吩咐便是,小的们就在外头候着。”
知微又谢过后,小太监便前去接应画蔷和金铃了。
一名老者脸色难看,率先上前,冷硬道:“老夫太医院院判,不知李夫人有什么吩咐?不过老夫想着,李夫人的医术连皇上都信赖有加赞口不绝的话,我等这些个凡夫俗子怕是帮不上忙的。”
立刻有人一捋胡子附和道:“王大人言之有理,咱们在李夫人跟前儿,不定还会妨碍了李夫人。”
“若是妨碍了李夫人,这可是杀头大罪,老夫上有老下有小,怕是经不起这折腾的。李夫人,若没别的吩咐,老夫与同僚们便先行退下了。”太医院院判说完,敷衍的拱了下手,便要带领太医院全体太医避开。
知微微微一笑,道:“王大人请留步!”
王大人与几名太医交换了个眼色,得意的笑了笑。就说了嘛,不过一介女流,想立功想疯了么,跑到太医院来抢他们的饭碗?到头来还不是要求着他们帮忙,真不知道她图的是什么。
“李夫人还有何事?”王大人扬了下巴,一脸傲然的问道。
知微站在他们的对面,笑眯眯的道:“王大人与诸位大人离开前,请务必将乐嫔娘娘的医案交与我,多谢各位大人。”
王大人一张脸登时变得难看至极,一甩袖子,吩咐太医院管事道:“还不赶紧把乐嫔娘娘的医案找出来?可别到时候李夫人治不了病,还得怪咱们耽误了,这责任谁负得起!”
知微根本不将他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依旧笑眯眯的模样,气的院判大人甩袖而去,一群老太医们也跟着气呼呼的走了。那太医院管事将乐嫔娘娘的医案取了来,交到知微手里,冷哼一声也扭头走了。
不过片刻,偌大的院子里就剩知微一个人了。知微也不以为杵,等画蔷与金铃的同时,翻开乐嫔的医案看了起来。上面详细的记载了乐嫔停止吸食乌香后的症状,如失眠,流泪,出汗,震颤,月复泻,虚月兑等状,这是典型的戒断症状。
名叫小禄子的小太监很快将画蔷金铃接了过来,虽然两个丫头从未进过宫,平日也只在宫门口等着,不过到底跟在知微身边久了,一路并未东张西望露出失礼失态的神色来,小禄子不由得高看了两眼,对知微的好感也直线上升奴才们宠辱不惊,自是做主子的教有方!
知微领着两个丫头再次谢过小禄子,小禄子甩着拂尘笑眯眯的道:“李夫人可别再道谢了,能到李夫人跟前伺候着,是奴才的荣幸。奴才听闻王大人与众位太医去了西药房,可要奴才做什么吗?”
小禄子这是在暗示知微,如果她觉得心里不平,他可以想法子让皇上知道。知微心领了小禄子的示好,笑道:“诸位大人许是担心我的法子没用,故而集思广益的想其他法子呢。前朝事忙,这点小事便不用打扰皇上了。”
小禄子似有些讶异,随即笑道:“既如此,奴才便不打扰李夫人了。”
小禄子一出去,金铃忍不住啐道:“呸,一群虚有其名的老顽固,自个儿想不出辙来,还偏要装的那般清高,显得自己多了不起似的。真要这么厉害了,还要咱们进宫来干嘛?最讨厌了,还真当咱们会去求他们不成!”
画蔷心里亦是这样想的,不过金铃嘴快先说了出来,“不过是欺负咱们姑娘是女子罢了!”
“好了,要发牢骚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知微白了两个丫头一眼,“走吧,做事了。”
院判王大人走时带走了一干太医,知微手边只画蔷金铃两个丫头,虽人手不够,却胜在齐心,两个丫头也是要强的,积极地听从知微的安排,一副雄心勃勃非要做出成绩来羞辱那群不给面子的老顽固们的样子。
因乐嫔的戒断症状明显,知微便针对这些症状开了补气安神、镇定熄风、解痉止痛的药方。知微也看了先前太医们开的药方,倒也是对症的,却俱是温和的方子。知微也能理解太医们的谨慎,毕竟是宫里的贵人,稍有不慎太医们便连命都没了,药方子自也开的中规中矩,自然不可能有用。
若让那群老顽固看见自己开的方子,只怕她就要被口水淹死了,原因无他,钩藤与洋金花等药,可都是有毒的。老顽固们瞧见了,还不得参她心怀不轨欲要谋害皇帝妃嫔么,这也是知微不敢留老顽固们的原因之一。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都跟你说了我们夫人不见外人你还往里闯,你到底想干什么?”金铃尖声呵斥的声音传进药房来,“咱们夫人是谁说要见就能见的吗?我瞧你也不像是轻狂之人,便不惊动侍卫来赶你,你还不走?”
知微正在汩汩翻腾的药炉子前往里边加药物,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没回头,淡淡道:“画蔷,去看看。”
帮知微打下手的画蔷放下手里的篮子便往外走,很快折返回来:“姑娘,外边有个太医,非要进来见你,瞧着像个愣头青,不知道所为何事。现在是紧要时期,我让小禄子将人轰出去算了?”
“来捣乱的?”
画蔷想了想,“瞧着不像,若真是来捣乱的,胡乱闯进来也就是了,金铃哪能拦得住他?跟个呆子似的,一个劲儿辩解自己不是来捣乱的,只是想见姑娘。”
知微手上动作顿了顿,“让他进来吧。”
画蔷觉得不妥:“姑娘,不妥吧,他到底是个外男,若让人撞见了,不知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既然他是个太医,便无妨,可是皇上下令让太医协助我的呢!”知微瞥一眼外头,笑道:“正好,我也瞧瞧呆子长的什么模样。”
画蔷只得去了,不多时金铃便气鼓鼓的冲了进来,她身后跟了个身形修长却略显单薄的青年,知微透过蒸腾雾气,打量了那青年几眼,模样斯文,涨红着脸似很不好意思,也不敢抬眼四处张望,一进来便深深地对知微行了个礼,声音清朗却带了局促,“在下太医院辅助金雍见过李夫人,在下无状,还请夫人莫怪。”
“咳。”知微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了下:“金庸?”
知微的反应吓了那金雍一跳,他懵懂的直起身望过来:“夫人,在下的名字可是有何不妥么?”
知微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没什么,你说你姓金,可是光禄寺卿金大人家的公子?”
金雍惊奇道:“正是,不知夫人如何得知?”
知微不想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笑着道:“我认得你家妹子,昔日还在闺阁中时,与金姑娘很是要好,她曾同我提起过,说有个哥哥在太医院任职。”
“原来如此。”金雍恍然大悟,笑起来时略显羞涩,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来。
知微觉得有趣,这样害羞的男子还真不多见,又是旧识的兄长,语气便熟稔了起来,“金大哥这么急着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吗?”
金雍那羞涩的小表情立刻不见了,认真严肃的说道:“方才这位绿衣姑娘在御药房取药时,我正好在,瞧见了那张药方子,听这位姑娘说,这是夫人你开的?”
知微瞥了眼金铃,金铃立刻道:“夫人,奴婢将药方子放在桌上,是他不问自看的!”
那金雍白净的面皮又是一红,忙解释道:“这位姑娘,方才我已同你说了,我并非故意要看的,只是见姑娘面生,这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原宥则个。”
金铃鼓着双颊哼了一声:“偷看便是偷看,再怎么狡辩也没用。”
“金铃。”知微不赞同的看了金铃一眼,其实金铃性子虽然急了些,来她身边后放开了才发现竟是个泼辣的,知微从未觉得这样不好,因为她虽然泼辣,却不是没眼色没规矩的,今儿这般不依不饶,倒让知微觉得有些好奇。
金铃咬住唇,仿佛很是委屈,狠狠地瞪了金雍一眼便转过身去。
金雍似乎也很不安,偷看了金铃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模样,脸上却更红了。
知微敏锐的看了两人一眼,轻挑眉尖,笑道:“那方子确是我开的,金大哥,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知微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这金雍,似乎一说到医药之类的东西便立刻变得认真严肃,谈论别的事件时却是拘谨害羞的模样,知微不觉笑起来,想不到那位率真的金姑娘有个这么可爱的哥哥。
金雍严肃道:“我之前也翻看过乐嫔娘娘的医案,觉得夫人的剂量,还可以再加一点。乐嫔娘娘身子一直不错,夫人眼下的剂量,只怕不能达到理想效果。”
知微惊诧的看着他:“你认可我这药方?”
知微以为这人肯定也是个迂腐顽固的,定要就这药方说教一番,不想她剑走偏锋,这看起来就是婉约派的家伙竟然站在她这边?
金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事实上,我原本也开过这样的房子,只是院判大人觉得不妥。方才见夫人竟用了,一时激动才……”
这人大概又要说道歉的话了,知微忙抢在他前头说道:“金大哥的看法与我一致,又知道乐嫔娘娘的身体情况,有你提点着,我可要免去好多弯路了,希望金大哥你不吝赐教。”
金雍又红了脸,抿着上唇笑了笑,“夫人不嫌我笨手笨脚才好。”
有了金雍的加入,两人商量着哪些药物要增加,哪些要减去,倒比知微一个人省力多了。不到晌午就将药熬好了,画蔷通知了小禄子,小禄子领着知微与金雍亲自将药送到乐嫔娘娘宫里。
乐嫔娘娘穿着粉红色宫装,乌黑的秀发挽成流云髻,髻间斜斜插着几支金钗珠花,光洁的额前垂着一颗小指大的白色珍珠,脸庞精美剔透,如玉的肌肤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月眉星眼里即便装了痛苦却仍是流泻出天然浑成的妩媚。
知微心道,这位乐嫔娘娘真是美的令人心惊!难道皇帝这般宠爱,独她一人得到的乌香赏赐比皇后娘娘还多,自皇帝颁发禁烟文书后,后宫里的乌香自也全部收缴了去,强令后妃们戒毒。这位乐嫔娘娘,便是发作的最频繁的。
眼见着乐嫔娘娘喝下了药,不过片刻,她看起来便比方才知微等人进来时平静了不少。知微嘱咐她宫里的人小心伺候,晚一点会再送药过来,又温声对乐嫔娘娘说道:“娘娘可找些有趣的事儿来做,不要时时想着乌香,这样你也会好过一些。”
乐嫔娘娘没精打采的点了下头,抬眼打量了知微两眼:“你就是安乐侯府那位世子夫人?”
知微敛衣福了福身:“臣妇正是。”
“听人说起过你,道你聪明的紧,想不到你还会医术,难怪太后这般喜欢你。”乐嫔娘娘开口说道,微微有些哑的嗓音透出温和善意的讯息,“听说这害人的东西也是你最先察觉的,你说说,这东西真能戒掉吗?我这两日没吸食那东西,心里头挖心挠肺的想,难受的狠了,若非她们拦着,真要一头碰到墙上去了。”
知微忙安慰道:“娘娘不必太担心,只要按时用药,放松心情,一定可以戒掉的。你好好休息,我该去瞧瞧太后和皇后娘娘了。”
乐嫔娘娘叹口气,似有些不舍:“日后都是你给本宫诊治吧?太医院的人这两日送来的药,喝下后一点用也没有,倒是你这贴药,喝下后便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
“承蒙娘娘不弃,只是太后老人家和皇后那里……娘娘若是信得过臣妇,臣妇便为娘娘推荐一人。”知微想着日后定要忙的分身乏术的,这位乐嫔娘娘再得宠再贵重也重不过太后和皇后啊,再说,以亲疏论,这位乐嫔娘娘也是要往后排一排的。若非皇帝需要小白鼠才放心,怕也轮不到她排第一个呢。
“这位金大人虽然眼下只是太医院的辅助,但其医术却在臣妇之上,乐嫔娘娘这贴药,便是金大人斟酌出来的。”知微将功劳一股脑儿往金雍身上推,反正她捞着这功劳也没甚用处,还要被太医院的人嫉恨!哼,既然他们个个都想贪功,她就偏不如他们的意,金雍刚好就很顺眼!
金雍见知微如此,清秀的一张脸顿时又涨得通红,忙道:“不不不,李夫人过誉了,微臣……”
“金大人便不用谦虚了。”知微截住他的话。
“金大人么?”乐嫔娘娘这才多瞧了金雍两眼:“瞧着倒是眼生的紧,既然李夫人推荐了你,那便是你了吧。”
金雍一个辅助,自是没资格为后妃们诊治病情的,不过乐嫔娘娘钦点了他,日后前程自然顺当得多!
知微见金雍怔愣的模样,忙小声提醒道:“金大人可是欢喜的都傻了,还不快谢恩。”
从乐嫔娘娘的宫里出来,知微便又匆忙赶往太后的寿康宫,虽然也有医案作参考,知微却还是想先瞧瞧再说。景姑姑红着眼引着知微往里走,“方才太后又发作了一回,太医们束手无策,老奴看着心里难受极了。李夫人,太后待你一向亲厚,你可一定要治好她老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