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胡沙 第一〇二节 狄道攻防 三

作者 : 楚江汉

()游子远上躯笔挺,静立如松,一双清锐的眸子扫过呼延寔的脸膛。后者正听了他的话,又是欣喜,又是急切,欣闻有战功可觅,就像一只野猫儿守着了搁浅的鱼儿,虽美味就在眼前,却抓捞不及,心中搔痒不已。

游子远微微一笑,捋了捋颔下修剪得齐齐整整的美须,道:“呼延将军,可愿陪某在军中走走?”

呼延寔正想着将会有怎么样的一份功勋摆在自己面前呢,忽听得游司徒之语,先是一愣,随即一个激棱,游子远有一份功劳相赠,可不得怠慢了!当下便道:“末将愿陪司徒大人巡视左右!”

游子远哂然一笑,道:“如此,先谢谢呼延将军了。”当下从胡凳上长身而立,极为儒雅地抻了抻袍摆,双手随意地负于身后,洒然走出了呼延寔的军帐。

胡赵大军的营地顺河铺展,连绵数十里,陇水两岸旌旗如林,却是按不同的部落分成了好几处营落。匈奴屠各本部的营帐居于中后方,军士皆是随刘曜东西征讨的勋贵子弟,称为“亲御郎”。亲御郎兵士挑选极为严格,不仅要求是屠各本部贵族子弟,而且骑shè、弓步必须有独到之处,可谓是jīng锐中的jīng锐。亲御郎将士共八千人,由刘曜亲自率领,其营盘扎实厚重,秩序井然,如众星拱月般拱卫刘曜的大帐行辕;亲御郎军帐之后,便是匈奴属落人马,也如棋盘下子,按次秩分布亲御郎军帐外围;再外便是从秦雍诸地征召而来的氏、羌、稽胡、羯戎等杂胡部落,此类部落营帐却随意得多了,安营扎帐未有定制,往往是择一处临水干燥之地扎帐,如流水落花般星散于河边沟谷斜地之间。很多部落甚至将这一次进军河西当成了一场长途游牧,部落中带来了大量的牛羊马匹,顺势在河谷间放牧,远远看去,河滨谷地中牛羊成群,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游子远在各处营地中信步而走,脸上平淡如一,然不管是匈奴部落军帐,还是诸边杂胡,知其名望者甚多,特别是秦雍诸胡,更有很多部落酋主渠帅远远见到游子远,便热切地前来迎接。

游子远极为亲和,与诸部首领款款而言,但所言却尽是些“今年贵部牛羊几何”、“去年箭伤可否痊愈”、“帐下添丁几口”、在某个部落未看到熟识的老酋长,便问其子侄“老酋主身子骨是否安康”等家常话语。

呼延寔一路跟随,见游子远全不提所在帐中所说,专与诸胡拉话套近,逐一慰问,心中渐生不耐,照如此一路走下去,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与这地乱七八糟的杂胡拉不完闲话的。便叫道:“游司徒!”

游子远缓缓回过头来,道:“呼延将军,何事唤某?”

呼延寔暗道:“汉人做事就是曲曲绕绕,杂胡能随我大赵大军西征,还不是我主陛下赐予的的鸿恩,何需你再示之以恩?”但嘴上却不敢这么说,而是道,“游司徒,酉时将至了!”

正是这时,前方一处大帐辕门突然洞开,数骑隆隆,卷起一阵尘土,马上一人远远高呼:“游司徒……”在距游子远丈许之处,那骑者便滚鞍落马,单膝跪地,大声道:“游司徒,是什么风将您给吹到小羌弋仲的帐前啦!

游子远脸上浮出一缕亲切的笑容,远远招手迎上去,一把扶起那人,道:“姚首领,去年泾水一别,姚首领风采依旧,可喜可贺啊!”

那姚头领年刚过四旬,正值壮年,身材高壮,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粗犷豪放,双眼jīng光熠熠,显得雄武而刚毅。闻言哈哈大笑道:“小羌姚戈仲全赖游司徒鸿福,方有今rì之荣。我说小羌帐前旗竿上,今晨有一喜鸦报喜,原不知道有何喜事临帐,现在却知道原来是大贵人游司徒来也!来来来,请司徒纡尊降贵,至小羌敝帐一叙!”又对身后一位健硕青年道:“益生,快回营告知众儿郎,就说我们的大贵人驾临,今夜全落杀羊饮乐,不醉不休!”

那青年骑士姚益生应了声诺,急急策马而去。游子远忙对姚弋仲道:“姚首领如此热忱,子远愧不敢受。今rì子远前来贵羌,乃有事相求于首领!”

姚弋仲右拳在自己胸口上重重一拍,道:“游司徒客气了,能用得着小羌,正是戈仲的荣幸。但凭游司徒一声令喝,小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游子远执着姚弋仲的手,道:“姚首领请随我来!”引姚戈仲与呼延寔见过会面。呼延寔自然认识这姚弋仲,知道他是榆眉泾水边的一个羌胡首领,两年前游子远以车骑大将军,都督秦雍征讨诸军事镇关陇之乱时,姚弋仲便是最初几个投城的羌落。如今看来,这姚弋仲与游子远的关系颇为亲密。

呼延寔身为屠各贵种的奋威将军,自然瞧不起这依附小落。两人见面,呼延寔只是随意地客套了几句。而姚弋仲大大落落,不以为怫,继续与游子远谈笑风生。于是,诸人数骑边走边谈,渐渐地走至营落前方,离陇门关五里远近的一处石台之下——

这是一方突兀而崛起于山腰间的大石,绝壁凌空,如苍鹰展翅于陇水之上。此处石台视野相对开阔,正是远眺陇门关的最佳之地。数rì来,刘曜曾不止一次率众部将武卫登临石台,远眺陇门关,以至通往石台的地方已拓出了一条大道。

游子远沿道缓步登上石台,昂身远眺着那在夕阳之中的巍巍关城,一抹余晖洒落在他高瘦的身躯上,形成一道绚丽的光晕。姚弋仲倒一味如常,倒是身后的呼延寔,面对游子远挺拔的背影,竟心生不容直视之感。

只听游子远漫声说道:“陇门关,厚笃高重,果然是陇西雄关!”

姚弋仲接口道:“是啊,凉人将这个关口经营如铁桶一般,前rì小羌率部相攻,也只攻前至关墙里许之地,凉人箭矢簇发如雨,伤我儿郎上百人,弋仲不得不饮憾而退……”

呼延寔道:“汉人素爱玩些奇技yín巧,将关城修筑得如此厚实,难道不知道阻住了外人的同时,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么?还是我草原男儿策马扬鞭,无遮无挡,来去自如,大草原才是我苍狼子孙纵横驰骋的疆场。陛下让我们攻伐这种关城,实在是缚手缚脚!”

游子远道:“汉人素农耕,深沉内敛,重轶制轨仪,而贵落擅游牧,逐水草而居,喜来去如风,自然差别巨大。然汉人文化,已薪火传承数千年,体系完整。大赵国要一统天下,就得汲取我们汉人的文化习俗,否则……”游子远突然想到眼前这人是内心极为据傲的屠各贵种子弟,素来认为用手里的刀箭才是最管用武器的武夫,转而道,“陇门关乃西通河湟的第一险关,凉人已经营多年,城关高峙,固若金汤,从外部攻取,自然是万分艰难。可二位将军首领,可曾听说过天下有亘古未破的坚城么?”

呼延寔与姚弋仲相顾一望,尽皆摇头。游子远续道:“天下无不破之坚城,再坚实的营垒,其内弱者往往是其月复心。就以一国之例,当年秦皇拆纵连横,宇内化一,国势威隆,然对内严刑峻律,对外横征暴虐,黎民黔首苦不堪言,陈涉于大泽乡揭竿为旗,天下响应,天下最大的帝国几年间轰然坍塌;司马武帝一统三国,海内澄清,然孝惠皇帝不堪政事,方致贾后乱政,八王蜂起,前晋元气耗尽,我朝光文先皇帝得以乘天之势,鼎就霸业。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也……”呼延寔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游子远所言何意,倒是姚弋仲似乎心有所悟,听得频频点头。

游子远道:“某深知陇门关多一rì不克,我大赵大军便得拥塞于谷,陛下便多一rì不得欢颜。我等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故今rì相邀呼延将军,姚大首领,便为克破此关!克此雄关,非呼延将军与姚首领合力不可……”

呼延寔呼罢心中大喜,心道:“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而姚弋仲也是脸容大动,二人不约而同,趋身近往。游子远这下便对二人附耳低语了一番。

呼延寔与姚弋仲听了游子远之语,眼中透出惊异与兴奋之光,二人此间便如打了鸡血,涨得脸sè通红,不住频频点头——

是夜子时分,胡赵之主刘曜仍宿醉未醒,然其麾下奋威将军呼延寔突然一反常态,集召数千本部军马,点齐攻城器械,yù连夜攻夺陇门关。

胡赵大军自叩关以来,从未有夜间大规模攻城的特例,通常到了酉时刻,胡越大军中便响起了鸣金之声,然后攻城大军如cháo水般地退走,埋锅造饭,回营夜宿。

然陇门关位极重要,凉州守军从未有丝毫懈怠,为防胡赵军趁夜暗袭,凉州守关哨夜间分有四哨,来回巡城。虽说有几次胡越军遣小队暗袭,但无一被守军击退。然今夜,胡赵军突然声势浩大,连夜攻城,守城哨急忙敲响军鼓告jǐng,又急急告之陇门关值主将。

戊戎校尉李龠闻声急急披甲而起,疾步走到城跺之前,眼前关城下火光烛天,如流动的星河流泄不绝,呼喊之声惊天动地,猛如cháo水般yù将城墙冲塌。李龠嘴角微微一哂,道:“胡虏困笼rì久,难道是憋不住了么?”

这戍戎校尉李龠,乃狄道东川槐里人,现仅二十出头,相传其祖上便是汉之飞将军李广,而李龠的祖父,便是张轨使令复修陇门关的李雍。李氏一族累出名将,但至魏晋之时,已家道中落,李龠及其父祖,受安定右姓皇甫商排挤,复从成纪迁回狄道定居,遂成为凉州东疆的镇边大将。

李龠见敌来甚广,心中不惧反喜,他刚刚被封为戍戎校尉,正是大男儿奋勇杀胡,建功立业之时。忙道:“胡虏竟yù夜袭金汤之城,异想天开耳!众军士兵听令:准备好滚檑、砲石和猛火油,将胡虏统统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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