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胡沙 第一〇一节 狄道攻防 二

作者 : 楚江汉

()这位青袍博袍的中年文士,便是素有赵国智囊之称的大司徒、录尚书事游子远。

游子远,冯翊大荔人,少有才华,时为晋司空张华所赞,张华曾评价其“气度宽宏方正”。晋孝惠帝时,八宗室王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经致兵戈四起,民不聊生。游子远深感晋失道,便断了取仕之心,转而入商洛山隐居。及至刘曜平靳准之乱后,据关中称帝,深闻游子远之名,着令原与游子远同隐商洛山,现为刘曜辟为散骑常侍的董景道劝请出山,封为光禄大夫,为其顾问。

这游子远好明经,尊郑玄,熟《三礼》之义,博学明道,并深知秦陇典故。两年前曾仅以五千老弱而勘定关西大乱,为朝野所重。

游子远在大帐zhōngyāng站定,向刘曜躬身长拱,大声道:“陛下,臣游子远拜见!”

刘曜乜着醉眼看了游子远半晌,这才将之认出来,大大地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地道:“原来是游、游卿,游卿来得正好,朕一人饮酒不欢,陪朕、朕共饮……”

游子远道:“陛下已然醉也,不宜再饮!臣此番回军。有条呈要禀告陛下……”

刘曜紫红脸膛登腾不悦之sè,怫然打断游子远的话道:“朕每、每饮十升不醉,现、现清醒得很!游、游卿切莫、莫欺朕……有何条呈,陪朕饮、饮后再说……”

游子远脸sè如仪,但心中却是微微一叹,眼前的这位胡赵之主,论才干可追开国世祖,且感恩重义,少年时坐罪落难,逃奔刘绥,刘绥将二人藏在旧书柜中,用牛车载送与晋阳太守王忠,并由王忠送至朝鲜。在朝鲜时刘曜与曹恂饥窘交迫,孤苦怜丁,甚至隐姓埋民,被迫出来做吏卒。幸遇朝鲜令崔岳,见刘曜形貌异于常人,便追问事由。刘曜只得自首,叩头哀求。崔岳叹道:“鸟兽投怀,要yù济之,而况君子乎!”给刘曜以衣服,资供书传。刘曜因此得以在朝鲜存活下去,后遇朝廷大赦,才回归故土。但到刘曜飞黄腾达,贵为一国之主时,他的几位恩人已然离世。因此有一次刘曜在与群臣在东堂共饮,回顾往事,不禁泫然落泪。于是下书使人去查找恩人的子孙,荫封厚渥,以报当年之恩。

然而眼前这位胡赵之主,同样刚愎自用,行事武断。两年前,其部将解虎与长水校尉尹车密谋作乱,暗结巴酋句徐库彭,事泄。刘曜震怒,斩车与虎,并将句徐库彭并巴氐酋帅五十余人押至长安,囚于阿房,意yù杀之。游子远得知消息,因而进谏道:“圣主用刑,惟诛元恶,不宜多杀。巴氐句徐库彭虽得罪,宜赦之,削其兵权;若杀之,其党必然谋反,关外之地,非复国家之有。”但刘曜不听,游子远因而叩头至流血苦谏,反令刘曜更怒,叱道:“莫非你也是乱贼同谋,因此来向我说教的?!”命左右武士将游子远投入大牢,令人将句徐库彭等五十人全部杀掉后,在闹市街巷曝尸十rì,后投入渭水。

刘曜此举,导致关西巴氐尽叛,四山义渠诸部共推归善王句渠知为主,羌、氐、巴、羯响应者达三十余万人,至国境白天都不敢开启城门,长安震动。而深在狱中的游子远尚不知句徐库彭等已被杀,犹上书刘曜苦谏。而刘曜正为杀巴酋逼反诸胡,致使国境不宁而烦扰不已,因此心火正盛,竟叱左右速去狱中,杀游子远。幸有朝中重臣中山王刘雅、朱纪、呼延晏、郭汜等人苦谏,说:“子远幽狱尚谏,所谓忠于社稷,陛下纵弗能,奈何杀之?若子远朝诛,臣等亦暮死,以彰陛下过杀之愆!天下人皆当去陛下,蹈西海而死耳!陛下复与谁居乎?”一干朝政重臣不惜以死相谏,才让刘曜冷静下来,赦释游子远,封其为车骑大将军,都督雍秦征讨诸军事,大赦境内。

游子远以五千老弱,征讨巴酋氐人,至雍城,游子远并不直接与敌相接,而是以抚代剿,于是陆续有氐羌来降,短时间内降者便达十万余人。只有拥部十万余家的氐羌头领虚除权渠守险不服。这虚除权自号秦王,国号“平赵”,游子远率军进攻,与之接战,五战五胜。后又以计败虚除权渠子虚除伊余,虚除权渠披发毁面,出寨请降。西戎之中,以虚除权渠最为强大,虚除既为游子远所败,附近的其他杂胡都纷纷投降。旋以挟胜之军旅巡陇右。游子远谏呈刘曜任命虚除权渠为征西将军、西戎公;将伊余兄弟及其部落二十余万口尽迁往长安。

西戎既服,关西靖宁,刘曜喜出望外,擢游子远为大司徒、录尚书事。

更为重要的是,眼前这位胡赵之主嗜酒,喜悦时畅饮,烦躁时暴饮,而且饮无节制,每饮皆不醉不休。即便在行军作战,军中常备其专饮御酒便需要十数车,不仅增耗后勤,而且为行军作战带来不利的影响。

如今看刘曜神态,已然醉了。但他仍又拍开了一坛封泥,却不知这一坛御酒绝大部分都倒在了胸甲之上。尔后酒坛一松,落地摔得粉碎,他则直挺挺地躺在碎瓦酒泥之间鼾声大作,显得已醉睡了过去。

樊播见状,慌忙去扶,颤声道:“主上!主上!”但刘曜烂醉如泥,樊播根本扶不起来,而一干侍卫武士怕刘曜醉酒发狂,加害于已,早已避于帐外,樊播焦急地对游子远道:“游司徒,现下该当如何,尚请指教奴婢?”

游子远见刘曜醉态如此,轻轻一叹,道:“陛下已然安歇,你且唤人为陛下宽衣吧!”

樊播应了声诺,随即其特有的公鸭嗓音在大帐中回荡:“来人,快,快扶陛下入胡床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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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刘曜大帐行辕不远的一处主将营帐,此时却呈现另一番景sè。

大帐门前一只高擎的旗竿,一面玄sè苍狼大旗猎猎而舞。营帐内禆将武官进进出去,一片繁忙。大帐之中,一面巨大的沙盘中,粗粗地勾勒出秦陇的山川地图,在以白sè线条代替河水的以东各处要镇,已插满了黑sè的小旗,仅在河双与洮水相交的一小片区域,几个重镇上还是一片空白。金城、勇士、榆中、狄道、临洮、枹罕,显示这些城池尚在凉州军手中。

沙盘上作墨最多的,便是二十里外的狄道城,那个以朱砂红线标注如血一般的拦路虎,就是这个令胡赵军极为头痛的陇门关。一道险关,将如cháo水般奔至的胡赵大军,永远隔在了关东,奋威将军呼延寔啪地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木杖,长叹一声,将目光从沙盘中收了回来。

匈奴贵族之中,地位最高的是挛鞮、呼延、须卜、兰、丘林五姓,其中挛鞮是匈奴单于姓氏,而呼延等四姓乃匈奴后族。汉赵建国以来,四姓朝中高官者逾半,其中呼延氏最为显赫。汉赵皇帝刘渊、刘聪父子的皇后均是呼延氏,有大宗正呼延攸、大司空呼延晏、卫将军呼延瑜、镇东将军呼延谟等。

呼延寔现年三十余岁,正当壮年,身材健硕,一脸紫红的胡须,鹰勾鼻梁,淡褐sè眸子,孔武有力。在高峻群峰下的陇水河谷,就像一个坚固的樊笼,陇门战事不利,也逼得这个草原上的苍狼如笼中困兽,坐立不安。

刘曜这几rì宿醉,作为皇帝左右的统兵大将,更感重责在身,呼延氏一族虽然地位显赫,但与光文帝、昭烈帝时期相比,已然没有那么优渥。如果呼延寔在战场之上不立得战功,那么就很难“帝简在心”了。

前方的关城,呼延安也不知登高遥望了多少次,那个在群山之中的关城,就像是一个坚固的乌壳一般,水泼不进,针扎不进。就在今rì,呼延寔率两千匈奴健儿狂攻了三次,但都被那该死的地形制约,草原男儿有武力施展不开,砲车只在关墙留下了十几个凹痕,而他的健儿们,则有三百余人丧生于守军的乱箭之下。呼延寔恨不得变成一只苍鹰,从群峰之上飞过去,抓起那些躲在龟壳中的南蛮子,将之狠狠的撕碎,碾成肉泥!

就在呼延寔在沙盘边上恨恨乱想,帘门一掀,一个身材高瘦的汉人男子走进帐来。此人一身青sè博袍,斯文儒雅。呼延寔素来瞧不起汉人,他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南蛮子成rì里只知道耍嘴皮子动心机,主上真正需要,还是他们这批草原苍狼的子孙。但主上自坐镇长安之后,便器用南蛮子,如郭汜、朱纪、刘均、等,后来更是将董景道等腐儒从终南山里刨出来,委以重任。一个个南蛮子写写文章,便爬到了为帝国抛洒热血的勇士之上,这令呼延寔心中很不爽快。

这身青衣博带的汉人男子在帐中站定,唤了声:“呼延将军!”

呼延寔心中一震,急忙回过头来。眼前这汉人男子清秀儒雅,颇有出尘之姿,正是现帝国的大司徒游子远。

刘曜宿醉,要到明rì方醒,游子远便知今rì无法向主上禀告条呈,但如今战事胶着,每拖一rì,十万大军的粮秣军需便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因此他等不得刘曜醒转,转而来到了呼延寔的军营大帐。

呼延寔虽然瞧不起汉人,但这位游子远却是例外。游子远虽也是一介汉人文士,但两年前他凭五千老弱之卒平定关丁三十万诸胡叛逆,光此一举,朝中自认没有几人能办到。因此呼延寔心底还是极为佩服的。且胡赵官制取汉魏旧制,分上中下九品,游子远为一品秩,他呼延寔属于五品杂号将军,虽然屠各种在胡赵帝国地位颇高,但在几任皇帝的刻意要求之下,位阶尊卑不得逾越。

呼延寔慌忙抱拳一礼,恭声道:“末将呼延寔见过游大司徒!游司徒请坐!”令人立刻搬来了胡凳。

呼延寔对在胡凳上挺身端坐的游子远道:“不知游司徒今番到敝帐,有何事指教!”

游子远道:“呼延将军,眼下战况如何?”

呼延寔听游子远这么一问,心中登时有些恼意,这游司徒睁眼说瞎话,眼下的战事你自己不是看得很清楚么,怎么还来问我?但好在他在朝中已久,xìng子没有年轻时那么急躁,脸上微微一动,还是克制了语气道:“此处山形地势太险恶了,凉州蛮子又将陇门关经营得像龟壳一般,末将已攻了数rì,未得寸功!”

游子远轻叹一口气道:“陇门自古便是关山锁钥,自然非同等闲关隘。凉人善战,闻名久矣,凉州军能在此坚守到今rì,也在情理之中。然某也听闻征西将军已兵抵洮水之黑屲关,黑屲关以下便是狄道城。若征西将军攻克黑屲关,陇门天险再无用处,我军只需派一小旅,从西而入其背,断其粮草,陇门关便不攻自破矣!”

呼延寔见游子远当下所谈,也不是什么奇妙的计策,不禁大为失望。当rì他随侍刘曜登高观察战场时,主上的说法与游子远的相较不远。但且不说黑屲关同样是一处难以攻破的险关,即便攻破了黑屲关,然后绕道对陇门关两面夹击,但主上御驾北军,怎么肯甘于堕后于中军?因此,唯有全力拔下此关,先行抵达狄道城下才是要务!

呼延寔有些轻屑地道:“这便是游司徒的良策了?”

游子远双眼洞烛万里,自然看得出呼延寔说此话时透出的失望之意,他微微一笑,道:“此当然算不得良策,凡胸中有些点墨的行军参军,也能看得出来。某现下也不良策,不过眼下却有一件小功,但某手无执戈之力,不知呼延将军可否愿意助某去取呢?”

呼延寔听罢睁大了铜铃一般的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道:“莫非游司徒已有了克破陇门关的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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