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映月 朦胧月下月朦胧 15

作者 : 利百迦

江边的汽笛声是这座城市的背景音,悠长哀怨,遥遥呜鸣;教堂的塔尖闪着盏盏金光,鸽子振着翅膀,吹着明亮的哨音飞向天空,多么自由啊……

玉灯儿仰面望天,大眼睛随着鸽群缓缓移动丫。

少女乃女乃常常望这悠悠高飞的鸽群,“多么自由啊……”这是少女乃女乃所言,这不是玉灯儿所言。玉灯儿也从没觉着不自由,虽是人家从小儿买来做丫头,但从没想过自由是什么。

少女乃女乃不自由,她说她像圈在笼子里的鸟,或者笼子不够保险,还剪了她的翅膀,缚了她的腿脚,不得动弹。

玉灯儿看看教堂边上那黑漆锃亮的四门小轿车,汽车夫靠在椅背上打盹,四爷的吩咐,不论少女乃女乃走到哪里,她和汽车夫就跟到哪里,少女乃女乃说她就像断了翅、缚了脚的鸟,活着不如死了得好!

说这些话时,少女乃女乃的眼里老憋着一大汪子水,掉也掉不下来,就那么汪汪储着。

连她看着都觉可怜。但是她不晓得少女乃女乃因何厌四爷,四爷和气、宽大,待下人都不差,会待少女乃女乃差么?当然也有人说四爷是冷面魔王,她可就晓不得了。

夕照洒在她的脚下,洒在门厅铺着马赛克的地坪上,也同样洒在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上,窗内站着一个细小的女子,她石化般地立在那里,连眼睫都一动不动,她是前些时已经自认做回小姐身份的月儿,她一度曾不许别人唤她少女乃女乃,拒穿戎长风的衣裳,拒梳少妇的头,她剪了女学生样的齐耳短发,刘海剪成月牙儿,下面是湖水一样的眼睛,穿着青蓝小衫黑裙子,白色丝袜下踩着绊带儿的圆头黑皮鞋。通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学生。

可是这番苦心俱是自欺欺人,她想象当中的爆发与反抗倏忽夭折,眼见得就要如提线木偶一样走进戎家大公馆,做名副其实的姨太太了。事到如今上天给她的还是那句话:一点办法都没有!

生命就是一团委屈媲!

进去的时候是薄暮,戎老爷正在宴会大厅宴客,花园旁边的走道上汽车鱼贯而入,都是慢慢开着。整幢的大洋房像座大灯笼,红彤彤地吐着光芒,花园周围也是灯火环绕,灿如星带……

这些煊赫辉煌月儿一些儿没看见,她呆呆地直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由着闵总管一路把她带进去。

按礼数轮不上戎长风亲自领她见家亲,所以闵总管把她送至金鹤仪房中。

金鹤仪已经等在那里,穿一件雍容华贵镶满水钻的宝蓝色旗袍,手上夹着一只细细的外国纸烟,说:“来了?”

月儿没有言声也没有点头,眼睛是死的,不看任何人、不看任何物。

金鹤仪看看她的学生裙、黑皮鞋,大登不得台面,问:“不换件衣裳?”

她看着桌沿儿木木摇头。

“那走吧。”金鹤仪走在前,“先去见老祖宗,礼数你懂?”

自然是指给老太太磕头的事,那些做妾的规矩在来前吴妈都教过了,在她看来,拿那些卑贱的繁文缛节叫她遵守,简直比杀她还残忍,脚拖着她向前,心里不知道有多恨戎长风。

戎家人口多,公馆几经扩建,到如今已是气势恢宏的大别墅带,主建筑是一座主楼与两座副楼,又有后楼与角楼罗列其后,俱各分长幼而居,老太太、老爷戎敬裁和太太居于主楼,姨太太及子女门皆住副楼及后楼。

二人向灯火辉煌的主楼走去,名叫凤芽的小丫头恭恭敬敬随行于身后。

主楼的宴会厅今天盛宴隆重,笙箫歌舞的靡靡之音已经沸腾盈耳,她们只好由后门进去,老祖宗冷氏的房间想是特殊材料制成的静室,刚刚迈脚进去,外面的笑语喧哗就立刻消音了。

冷氏不算高龄,却向来穿旗装,看着十分庄严隆重,偏又昨日伤风,精神大不好,此时面无表情地坐在高高的红木大椅上,象西太后一样戴着又长又尖的金指套,听到金鹤仪进来,并不抬头,缓缓呷着仆役奉上去的牛女乃。

月儿磕下头去,面前是粽子一样裹缠严实的小脚,一切都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腐朽沉闷。

给老祖宗磕过头,又给坐于下首的太太乔氏磕头,起来时满眼是水。

买妾看手脚,金鹤仪扶了她的小手送到老太太面前时,她觉得自己浑身颤得无法站立。

冷氏不能喜欢这个小女子,水女敕是水女敕,可是身上透着与杜明月一样的那股劲儿,看着就伤心。

老太太走过场一样将冰凉的金指套按在月儿指尖上审视一眼,然后缓缓拿过佛珠,

每个动作都是缓慢悠长的,进入了电影的慢镜头,缓缓的、缓缓的……

冷氏的声音仿似由墓穴传出:“正妻为主母,虽然民`国年代,礼数坏了,不讲究了,到底诚敬些个。”

她没有听懂,旁边的老妈子却懂,掇了一张椅子叫金鹤仪款款坐下,又拿来一只绒垫妥妥放在金鹤仪脚下,随后叫她给正妻四少女乃女乃磕头。

她手指哆嗦,双膝却跪了下去,头磕下去后,冷氏在上面缓缓授话,说得是过去年代的小妾起五更睡半夜与正室主母梳头、缠脚、洗面、穿衣、端茶、掇饭……没有一些儿怨声,如今民`国社会可了不得,礼数全坏了……

全坏了……

后边映月听不到了,她只知道戎长风象一只巨大的颜料桶,硬生生将她的生命泼成灰黄!她恨,她要逃,她来这里不是人生的终结,她的抗争刚刚开始……

她顺从地进来了,但内心压抑到了临界点,破坏是必须的!破坏这个旧牢笼,闯出新天地……

从乔氏房中出来,闵总管来传话说老爷今晚宴客,就不见了,老爷嘱咐说既来之则安之,跟里边人好好磨合。

老爷不见,方才太太乔氏又嘱说不必见各位姨娘,只见过上边的兄嫂即可。

恰这时赵妈找来,说金家太太打来电话,金鹤仪本来不耐,借势将映月交给赵妈,要她领了见过少女乃女乃们。

金鹤仪去后,赵妈领她向东边的副楼去,在大少女乃女乃沈凤虞的房间里,大少女乃女乃二少女乃女乃正同着两位女宾粉光脂艳地坐在那里搓麻雀牌,见她们进来,也没起身,只是亲热地招呼她过来,大少女乃女乃嘴大容拳,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相貌,但是手段了得,将大少爷治得服服帖帖,外面养了八年的一位外室至今不敢领进公馆来。

大少女乃女乃一面起牌一面问:“叫映月是吧,今年几岁?”

“十七岁。”

“读过教会学校吗?”大少女乃女乃看着牌不经意地问。

月儿正要回答,大少女乃女乃却忽然将手一拍,“和了!”

把牌向外一摊,“和九筒!”

接着是众人的笑声和哗哗洗牌声,二少女乃女乃在对面和她点了点头算见过,大少女乃女乃又看着麻雀牌说了几句淡话,赵妈便带她退出了。

赵妈领她去紧西边的一处小洋楼,那是她将来的居处,吴妈也已来了,在里边坐不住,正在门口望她归来,吴妈见前头的三幢楼离得那样远,心想倒也好,月儿和四爷俩人惯能拌嘴,离别人住得远些却也合适。刚才四爷问她这幢小楼是否还雅静,她连说雅静,四爷说:“不然也不会选在这儿,实在月儿爱动气,一动气就难免拌嘴,叫别人听去不甚好。”

吴妈没法附言,他们已是吵成了习惯,可是如今回到这大家庭来,月儿再不长些心眼可就要吃亏,吴妈不由犯起愁来。

正郁郁想着,见有老妈子将映月送来,忙下台阶去迎。

“有劳您了!不进来歇歇脚再去?……”吴妈对赵妈好一番客套,态度是那样低,倒仿佛是她做了小。

“月儿,吃些什么?叫厨房端来!”

月儿不言语,只想躺下来。

吴妈知她心事,说卧室就在一楼,不然就先躺躺,饥了再吃。

客厅及楼梯走廊她都没看,屋里有没有电灯也不晓得。由着女乃娘将她带到卧室门口,卧室门缓缓开了,突兀跳进眼帘的是金晃晃的一张铜床,床上金色的绸被,金色绸枕,金光照耀,几乎伤人眼。

吴妈也不替她铺床,轻轻带上门去了。

她呆着不能动,盯着那明晃晃的丝绸堆无法走过去,仿佛那是一堆坟。

更衣室的门开了,戎长风嘴里衔着烟卷,披着件浴衣走出来,明明心中不安,强自镇静,见她发呆,笑道:"愣什么?"

许有一个月不曾见着月儿了,可是不论什么时候见着,她都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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