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独自在前身的闺床上睡了一晚,早上起来时,浑身骨头没有不疼的。这哪是小姐睡的床,硬得比通铺强不了多少。
昨晚太晚也太累了,没仔细看这屋子里的摆设。一早起来才发现还真像风野说的,不像个小姐的闺房。
墙上挂着弓箭,腰刀,佩剑,就连鞭子都分好几种,总之一大面墙,挂得满满当当。另一面墙是书架,书架前有书桌,上面还有一本翻开的书卷,似乎主人只是临时出门,稍后即归。
阿紫的内心不再平静,这位凤二伯居然还是粗中带细的性子,连侄女的房间都按原样日日派人打扫,尽管那侄女极少回来,但屋里却是半点潮腐气都没有。
风野窝在窗前小榻上,侧蜷着,一手一脚垂在地上,还睡得昏天黑地的,几乎打了一夜的呼噜,不然阿紫也不会起来这么早。几乎就没怎么睡,眼底都青了。
不过他还知道自己喝多了,坚持不睡床,怕踢着阿紫,却也不肯分房睡,说要保护她……
就他喝成那样,不帮着别人砍就不错了。
阿紫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给他盖上。“臭小子,下次再敢喝成这样,看我理你~!”阿紫戳了戳他的头。
风野依旧睡得雷打不动。
阿紫走到外间,盘好发髻后,一个眼生的小丫环走了进来,一见阿紫倒似被吓了一跳,“大小姐这就起了?奴婢打水去。”
“你叫什么,多大了?”阿紫亲切地问道,实在是这个小姑娘紧张得有些过了。
“奴婢叫春儿,今年十一了。”小姑娘忐忑地看着她,“大小姐……奴婢去打水了?”
阿紫一笑,“去吧。”
小姑娘似缓和了许多,居然还行了个礼,才走了出去。
阿紫微拧了眉,按理不会让这么小的丫环来服侍自己的,分明还没学会规矩……这是故意让自己发现什么吗?
她起身,来到院里。这里比洛安气候暖多了,用不上大氅,但也得穿着夹袄,树叶是老绿色,树下也有青黄的落叶,似才深秋一般的洛安,至少差上半个季。
小厨房里传来说话声,似春儿小声的分辩。
阿紫寻声过去……
“真的李婆婆,大小姐人笑得很甜,一点儿都不冷。”
“或许性子真的变回来了?听说紫小姐小时候也是人见人爱的,也是后来突然变得脾气怪异的,瞅你一眼,浑身泛冷……水好了,小心端着。”
“嗯,知道了。”春儿端着水盆一出来便看见阿紫,吓了一跳,“大……大小姐?”
阿紫和蔼地点点头,“我随意看看,水盆就放在石桌上吧,我就在这儿洗了。厨房里可有蜂蜜?我想给姑爷冲些水喝。”
小厨房里传来磕绊声,不多时门边多了个五十来岁的婆子,左胳臂下多出个拐杖来。“紫小姐?”
阿紫微笑着点点头,“你行动不便,回屋休息吧。春儿,扶婆婆回房。”语气虽平缓,却令人不得不服从。
春儿哦了一声,连忙走过去欲扶她出来。
“老婆子没事儿,烧水洗衣收拾屋子都能干……紫小姐别厌了我……”
看着她的一脸紧张,阿紫猜,她是怕自己嫌她又老又残,让她回家吧?
“无妨,李婆婆只管放心回去歇着就是。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我很满意。”阿紫又看了春儿一眼。
春儿倒似机灵了些,连忙扶着她:“我就说吧,大小姐人很好的,婆婆先回屋去,一会儿齐婶婶打了饭回来,我给婆婆送过去。”
阿紫才洗完脸,就进来个三十多岁不足四十的妇人,身上穿的也不是寻常的粗布衣裙,是细棉夹袄,收拾得利利落落的,眉眼间有些面善。
“小姐?……怎么在院里就……春儿没起吗?”她连忙把食盒放下,急匆匆地走过来,“当心风吹着脸,奴婢扶您回屋去吧。没睡好吧,脸色有些不好……”
阿紫觉得她应是前主身边的旧人。或许原主不觉得重要的记忆,阿紫回想起来都是模糊的。
“没事儿,我能走,你还是拎食盒吧。对了,春儿跟李婆婆的早饭也打来了吗?先让她们吃吧,我不饿呢。”
正说着,春儿已经从西厢出来了。“齐婶来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
齐婶先是小意地看了眼阿紫,见她脸上并无不悦,才嗔怪地瞪她一眼:“这丫头,就长吃心眼儿。”然后卸下最上面的两层食盒,将余下那两层递给她:“小心拎着,别绊了脚。”
春儿嘻嘻一笑,“绊了就得饿着了,我才不干呢。”说完才似觉得不妥,看向阿紫,“大小姐……我先服侍大小姐用过早饭~”
“不用,去吃吧。”
春儿想了下,“那我一会儿先冲蜂蜜水去。”然后拎着食盒快步回了西厢。
“小姐想喝蜂蜜水?我去弄。”齐婶捧着那两层食盒,“先把吃的送屋里去。”
阿紫随着她回到外间,“给我找出些就行,我自己弄。还需要温开水,不烫手就行。”
“是。”她有些欣慰地又看了一眼阿紫,转身出去了。
阿紫想了想,走进里间。才来到榻前,就见风野挑开眼皮,一脸难受地冲她哼了两声。
“头疼了吧?活该,让你使劲儿喝。”虽是如此说着,她却贴边坐下,伸手在风野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
“你上次来的时候,院里服侍着也是一个小丫头跟一个老婆子吗?”
风野舒服地哼了几声,“没有,都是不全人。”
阿紫了然地点点头。“那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呃?你不知道?”风野不明就里地问。
阿紫苦笑,也是,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早不是原装货了。“也不是,只是没想到现在几乎全部都这样了。”
齐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小姐,这是蜂蜜跟温水。”
阿紫嗯了一声,“放桌上吧,我就来。对了,七朵跟媚儿离着远吗?”
“不远,就在旁边的西跨院里,那位复公子跟无缺少爷,小刀少爷在东跨院。本来另准备了宅院,可复公子不想离小姐太远。”
阿紫点头,“你去用饭吧,各房小爷来时再知会我一声。”
齐婶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是。
风野喝过阿紫亲手调的蜂蜜水,又缓了一会儿,才起身,一起喝粥。因没什么胃口,就只喝了一小碗,倒是不忘哄着阿紫多喝些。
“再也不这么喝了。”风野躺回床上,阿紫不满地瞪他,拉过被子盖好他,“再躺会儿,能睡就睡。我去看看七朵跟媚儿,或许那些小辈们会过来。你好了后,去找我就是。”
风野不舍地拉着她,“我难受。”像个生病的小孩子,随后又怕阿紫真嫌他不懂事,忙说:“你去吧,不用担心我。我就是头有些疼,浑身无力,有点儿呕~”
阿紫想了下,“那我让阿复来陪你好了,你俩都躺着侃,如何?”
风野嘴角一抽,知道阿紫这是必须要出去的,“那我去他那边吧,总不好让他一个受伤的来陪我这个喝醉酒的。”
“算你识趣。”阿紫点点他,换来他故意的申吟……
看过公良复,把风野丢给他,阿紫带着无缺,小刀,又看过七朵跟媚儿。七朵还好说,外伤已经合口了,内伤也在修复中,就是媚儿,内伤不知好了几层,但脸色一直不好,蜡黄的。
阿紫很是忧心,要请大夫过来,媚儿死命地拦着。阿紫叹口气,将最后一瓶阿归留给自己温补的药丸塞给她:“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好多说,过几天到了大理,好歹让阿归给你看看。”
媚儿抿唇点点头。
阿紫总算放下心,叮嘱七朵几句,不让媚儿下床,不让她沾凉水,别吃凉食,也别受风。七朵一一应下,阿紫才带着无缺,小刀出了小跨院。
一出来便见风雷正抱臂背靠着院墙,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一脸的落寞。
“你主子在东跨院呢,走错门儿了。”阿紫对他也没好脸色。虽然媚儿不肯说,但她跟七朵已经猜出来了,那不幸小产的胎儿定是他的。按说这是他们的私事,但以阿紫的观点来看,风雷应该做好防范措施,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怎么以前就没事?
媚儿不肯理他,自是有自己的考量,男女之间的事,没什么绝对的对与错。虽说是忠心护主受了伤,可之后的表现,显然当初并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大概是日子太短,也或许是在她意料之外,因为媚儿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若媚儿有心要孩子,断不会如此莽撞,种种迹象表明这次受孕非媚儿所愿。
风雷脸色更黯了一层,立身站好,“殿下,女主子,媚儿她……究竟怎么了?”
阿紫没好气地瞪了他几眼,见他也确实是真的忧心,可媚儿连自己跟七朵都不告诉,显然自己也不能跟他说破。可他总是风野身边的人,一向表现也还不错……
“她身子虚得厉害,你若有心,就给她炖只老母鸡,熬得烂烂的,里面加些当归大枣党参什么的送去。嗯,给七朵就行了,也别说是你弄的,再买些红糖小米子,煮些鸡蛋……算了,这个还是不用了,就煮些小米粥吧。”
风雷闻言,竟晃了几晃,“她……”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张了张嘴却再没说出什么来,显然是听出阿紫的暗示了。也显然,是明白自己错哪儿了。
阿紫摇了摇头,叹口气,带着无缺,小刀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无缺抱着小刀小声问:“雷大哥这是为情苦恼吗?”
阿紫挑挑眉,“算是吧,小孩子家家的,懂得倒不少。”
无缺不服气,“人家不小了。……唉,女人哪,还是离着远些的好,我可不敢招惹。”
说得阿紫喷笑了出来,“感慨倒还蛮深的。”
无缺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小刀却搂着他脖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阿紫哑然失笑,捏了把小刀有些鼓起的小脸蛋,“这是谁说的话?”
小刀瞥了眼无缺,冲阿紫眨眨眼,小嘴却闭得紧紧的,逗趣极了。
阿紫抬指戳着无缺的头,“都把小孩子教坏了,没有女人,如何生得出孩子,没有了后代,国家不得灭亡了?”
无缺呶了呶嘴,“我也没说不成亲生孩子呀?只是不能惯着她们罢了。”
阿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照你这话的意思,敢情得把我们女人都踩在脚底下任打任骂,做牛做马了?”
无缺被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冷厉吓了一跳,“没没,我没……”
“谁给你说得这些歪理?”阿紫缓和了口气,“男女相恋,由心而生,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或许在你眼里不是一顶一的好,但在有情人眼里,那可都是给倾尽天下都不换的宝贝。等你对哪个姑娘动了心,就会明白了。到时候,但愿你还能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无缺不敢再说什么。在他的印象中,阿紫一直是亲和的,就是上次指正他,也是深入浅出,以理服人,哪像刚刚,……简直吓死人了。
齐婶从后面追了上来,“小姐,各房小爷都到了,在校武场那边等着您过去呢。”
阿紫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对于校武场,她还是有印象的,当下辨了下方向,脚下一转,带着无缺往那边走去。
校武场占地极大,以阿紫目测,三五百人上去操练都耍得开。西墙下一长排的兵器架上,十八般武器样样全套,旁边还有栓马桩,再远处,有三处梅花桩,最低不过及膝,最高的约有一丈开外,中间那处齐胸高,可见是循序渐进来练的。
梅花桩的那边,是沙袋阵,可见就算是在家荣养,凤家子弟也没断了训练。
半大小子们已经热闹地各自捉对打上了,一群更小的在旁边围观着,不停地叫着好,还有的在旁边跟着比划。
有人眼尖,一见阿紫,高声叫着姑姑来了。
阿紫走过去,人群闪开,露出十来把的太师椅上已经做了人,除凤二伯外,都是昨儿来喝过酒的同辈或晚辈,有的都四十来岁了,论辈分也管她叫姑姑。总之,让阿紫有些头大,生怕一个不小心,明明应该是大侄儿,结果被自己叫成大哥……
凤二伯一见阿紫就高兴,“小紫儿,快过来,就等你了。”
阿紫看了看,他身边就只空着一张椅子,还铺着垫子,想来是给自己准备的。再看看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的堂兄堂侄儿们,直接双手抱拳:“大家辛苦了。”
这习惯性的动作,让阿紫自然带了几分悍练,凤二伯满意地点点头,“快过来坐下,你现在不比平常了。”
那些半大小子们纷纷上前给她见礼。
一个四五岁的小萝卜头儿好奇地看着无缺怀里抱着的小刀,问阿紫:“姑姑,他不会走路吗?”
阿紫看向小刀,小刀却低头瞧着那小子,看了会儿拍拍无缺:“下去。”
无缺看了阿紫一眼,见她点头,才放下小刀。
凤二伯指着那小子说:“这是你七哥家的,最是淘气,也是我们的开心果,叫凤铭,四岁多了。”
阿紫点点头,“长得挺壮实,这眼神儿一看就是个鬼的。”
凤二伯呵呵笑了。
凤铭难得见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主动拉着小刀要去一边玩。小刀看看阿紫,见阿紫鼓励地看着自己,便跟着去了。
阿紫自然知道来干什么的,“都操练上吧,我看看。无缺,你也下去活动活动。”
无缺有些跃跃欲试地过去了。
阿紫这时才跟这些身残志不残,努力生产造儿子的侄儿们聊开了。
其实主要是她负责开头,接下来就听着好了。围成半圆的侄儿们,嗓门都不低,听得也清楚。其中有几个还曾在前任手下干过,提起几次有名的战役,那叫一个滔滔不绝。还有在她哥手下的,或分散在其它关卡上的,总之话题没离开过战场。
阿紫一直含笑听着,原来前任是冷面煞神一样的人物。军令如山,自是不说,将士们个个奋勇,跟在她身后从不畏死。但每每看到战死的凤家子弟,她虽不言不语,下次再对上敌,却更加狠决。能侥幸活下来的伤残,即便朝廷不养活,她也都派人送回老家,一批批的,连带着其他凤家将领也照样学。
阿紫听着听着就听出问题来了,扭头问凤二伯:“二伯,号称二十万凤家军,现在实际上有多少是能打的?”
凤二伯神色一僵,“那个……平洲不足三万,有八万在吴虞边境的各关口上。”
“就是说,还有近十万是咱们家要养老送终的?”阿紫挑眉问道。
“你也知道,凤家军若不在边境上,吴国早打过来了。”凤二伯挠挠头,“虽然现在这个皇上与咱家有血海深仇,但虞国百姓跟咱凤家没有啊?若凤家军都撤下来,只怕国就得灭了……倒不是怕别的,当初你哥就是这么布置交待下来的。”
阿紫甚有同感地点点头。道理是对的,可凤家是顶着多大的压力苛活了这些年?前朝老皇居然也不出银子养,太过分了吧?当然,现在不是拓拔翰不肯养,而是凤后那女人把钱都刮走了,他也实在没钱。
“听说姑姑在京里的大手笔,给御山关退下来的将士都找了媳妇?咱凤家这多单身汉呢,姑姑也应该想想办法吧?再不生,只怕凤家军就成历史了。”
阿紫转眼看去,是坐在最边上的一个侄儿,也有二十四、五了,一条裤管随意挽成个扣,另一条腿在膝下就结束了。左手只余一个拇指,右手好些,只少了个尾指……
看相貌,不算精致但也五官立体,若不是这种状况,想来以他那身板,立起来也是八尺大汉才对。盯着阿紫的目光中隐含了几分挑衅。
他旁边的侄儿连忙低声说他:“怎么跟姑姑说话呢?姑姑怎么不管咱们了,吃的穿的,不都是姑姑拿回来的银子?”
他却只哼了一声,还是目光炯炯地迎着阿紫。
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安于现状,没有怨言的。也是,大好的年纪,肩不能担,手不能挑,他这样,怕是连自立都无法做得到。若是年纪大些,或许还好些,可他还那么年轻,如何受得了?便是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没想过这些,可目前的实际状况……
凤二伯见阿紫只看着他不言语,连忙喝责道:“凤铁!”
“是我的错,二伯别骂他。”阿紫起身,“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小紫儿,你别跟他一样,他就是个棒槌。”凤二伯见不得她脸上的黯然,连忙劝道。
阿紫摇头,“我正在想办法,争取以后都不用打仗了,把边关上的凤家子弟都撤下来,娶妻生子。身为凤家人,自然不会只顾着自己享福。当然,还有那几万的残军,容我想个万全之策,全靠朝廷荣养,混吃等死,也不是我凤家军的风格。”
阿紫看向凤铁,“只看你要不要做个有用之人。”
凤铁直直地看着她,“我这样的,不混吃等死还能干什么?”
阿紫目光下落,“只要你那家伙还管用,就能干出儿子来,你干不干?”
旁边几声轻笑响起,凤铁窘得转开眼,“……谁肯嫁我这样的?”
“我不保证是个天仙一样的人,但若是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应该有可能做到,只要你别洞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行就好。”
凤铁脸皮涨得通红,扭头瞪着她。
阿紫一笑,“还能有这样的胆气瞪我,想来还能硬起来。”
“小姑姑若能做到,我肯定行!”
阿紫笑得更欢,“得多读读书了,要做个有用的人,光有想法是不够的。管你一个简单,但还有那么多兄弟呢,你总不好自己享受吧?”
阿紫转向凤二伯:“二伯,下午我想去军营看看。”
凤二伯有些迟疑,“瞧你脸色不太好,昨夜没睡好吧?不如明天再去吧。”
“凤紫亿已经回来晚了,不好教兄弟们再等了。”阿紫突然觉得双肩坠得慌,特意挺胸展肩,“咱凤家子弟,缺啥都行,就是不能缺士气!”
“这话说得好!”
“老七?”凤二伯的语气中含着明显的不敢置信。
阿紫回头,见四个独臂人抬着一张小榻,步调一致地来到跟前才放下。那四人倒是成对,两个缺左臂,两个缺右臂,连脸上的刀疤都相似极了。
榻上的人,年约三十上下,脸型瘦削,不若凤铁那般,面皮泛白,似长年未见阳光一般但细长的凤目微睁,射出的寒光倒令整个人瞧上去多了几分儒将之风。
“爹!爹……”凤铭自后面跑了出去,小猴般地爬了上去,“爹,你咋来了?”
阿紫昨晚还真没见过他,凤二伯在她身后轻叹口气,“肯出来就是好事,小紫儿,凤家就看你了。”
一圈残侄能起来的都起来,起不来的也都坐着,恭敬地叫了声七叔。
阿紫的目光在他那盖着薄毯的身上一转,四肢仅余一只右臂,比凤铁还惨,双腿只余下巴掌大小的一段,左臂到肘。
“小铁,敢跟你姑叫板了?”凤七对阿紫点点头,就扫向凤铁。
凤铁恭恭敬敬地回道:“回七叔,没敢。”
“那还想怎么着?”凤七反问完,才又看向阿紫,“妹妹受委屈了,都是七哥没用。昨儿知道妹妹回来了,七哥却觉得没脸见你。若不是七哥没用,妹妹也不会被贼人害得……几年不知音讯。”
阿紫从他眼底看出了深深的自责,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七哥,都过去了,以前的事,我想起来的不多,但也知道跟七哥无关。怕是七哥现在落成这样,还是被妹妹牵累的。”
凤七凤目微潮,“浑说什么呢?哥护着妹妹,天经地义的事。我方才听了一半,想来妹妹是有大事要做,不知七哥这副残缺的身子,还堪不堪用。”
“我正愁无人可用,七哥肯出力,自然是千好万好的,我就不说谢了。”阿紫任他的手指探上自己的脉门,“只是我还需要再细想想,七哥莫急。”
凤七有些黯然地收回手,调整了一下情绪,抬眼道:“妹妹有难,做哥哥的怎能退缩?”
阿紫突然俯,抱了凤七一下,低声道:“对不起。”因为她脑子里突然多出一道声音,急切地叫着妹妹快走,随后是一声惨叫……
想来当初前任遇险之时,这位凤七哥是在场的,至于他如何会存活下来,大概也能用命硬来解释了。
凤七的呼吸紧促起来,迟疑了一下,扬起唯一的那只手,轻轻回搂了一下阿紫,拍拍她的背:“还能见到妹妹,七哥……高兴。”
两人分开后,气氛还是一样的浓重,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姑姑~”小刀不安地走过来,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姑姑别难过了。”
阿紫低头冲他一笑,“姑姑不难过了。”
凤七沉吟了一下,“这是……”
“秋雨的孩子。”阿紫顿了一下,“不是哥的,我叫他小刀。”
凤七才绽现的笑容立即隐退了,“怎么会不是?”
“……说来话长,以后会跟七哥解释的。”阿紫歉意地看着他:“我比谁都希望他是哥的……”
凤七拍拍她的肩,“七哥明白。”
“小刀,你也上来,咱们一起看哥哥们练武。”
凤铭小大人般地让着小刀。
阿紫这才想起正事,“回来一趟不容易,让我看看你们的身手,别藏着掖着的。无缺,你尽力就是。”
无缺脆声应是。
阿紫坐回去,凤七的小榻抬到她旁边,场上已经比划起来了。
对于无缺的招式,显然他们都不适应,没几个来回,就下来了好几个。
阿紫沉声道:“多上几个,点到为止。”
几个比无缺大的,本就有些不服气,一听阿紫这话,也不客气,应了一声就将无缺围在当中。
无缺也不怯场,反而越打越兴奋,越打越开……
凤七咦了一声,“这孩子的招式从未看过,师从何人?”
阿紫淡定地回了个字:“我。”
凤七愣住,“方才我探出妹妹功力尽失……何况妹妹以前从未使过这样的招式。”
“是我又活回来后悟的。”阿紫容脸上热度退下后,才又说:“这招式更适合短兵相接,搏杀,就算没有高深的内力,也易练。”
场上突然一变,毕竟是凤家子弟,自有一套围堵之法,加之彼此配合默契,一时竟将无缺挟制住。
无缺左突右挡,突然招式一变,脚下踩着步法,几乎神奇般地从阵中闪出。
凤七惊呼:“凤舞九天?”继尔震惊地看向阿紫:“你连这个都教了?”
阿紫苦笑,哥真大方,这套步法可是他独会的,也只教给了自己,……可自己没教,很显然是无缺去宫里那段日子,拓拔翰亲自教的。
她俯首凑到凤七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凤七倒吸口气,细目瞪到极限,“真的?”
阿紫目光一扫,连凤二伯在内,共有三人都震惊地看向自己,心知定是他们内力精湛,连这种低语都听了过去。
“事关凤氏一族生死存亡,千万莫要泄露出去。”
“都记住没?”凤二伯威严地看着另外两个。
他俩齐齐点头。
场上已经结束,无缺自然是挺着小胸脯回来的。余下凤家子们,还留在场上,讨论加比划着无缺的招式。
“无缺,这两天,你尽量将心得传授给他们吧。”阿紫将帕子递给他,“擦擦汗。”
无缺摇头,抬手手,用袖口随意蹭了一下,“是,殿下。”
凤七一愣,“你要教给他们?”
阿紫点头,“怎么了?不止如此,还要推广开。一人强,不算强,举国皆强,谁还敢惦记着想抢咱们的地盘?可惜我不能留久,等下次回来再……”
“把他们都带走。”凤七果断地说道。
凤二伯听见,连忙说:“小七说得对,这些孩子在家也是整天胡闹,都跟着你去吧。”
阿紫苦笑,“我是去产孩子,又不是扩军,等来年天暖和了,孩子稍大些,我再回来就是。”
“那又无端浪费几个月的时间,”凤七叫了声:“凤展,你们过来。”
凤展带着兄弟们聚了过来,“七叔,有吩咐?”
阿紫发现这些孩子对凤七都敬重得很。
“无缺小哥儿的招式,想不想学?”凤七问。
“想,想……咋不想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回道。
“人家能教吗?”有几个小的,偷眼瞥着无缺。
“跟你姑姑走,就都能学。”凤七挨个巡视着他们,“你们姑姑要去大理,你们就跟过去开开眼界,顺便跟无缺小哥儿多学学。”
这话一出口,阿紫就苦笑,这分明是拖家带口去旅游嘛。
“行啊,”孩子们立即兴奋起来,“听说大理四季如春……听说那里的姑娘都露着胳膊腿儿……听说……”
“都别去了!”凤七冷脸喝道,“让你们去干什么的?给凤家丢脸的吗?”
凤展暗中踢了几脚,才一脸恳切地看着阿紫,“姑姑,您就带着我们吧,我们一定好好学功夫,绝不惹是生非,给您脸上抹黑。”
还有不少更小的孙子辈,“姑女乃女乃,您就带孙儿们去吧,我们肯定好好练,绝不多看一眼大姑娘……”
阿紫笑了出来,“是不看一眼,而是看很多眼吧?”
那个自作聪明的嘿嘿挠着头,不说话了。
旁边坐着的那个,就是听到内幕之一的,骂了一句:“臭小子,你说什么呢?”然后扭头冲阿紫说:“姑姑,这小子皮实,惹您生气了,只管下脚踹,打板子,饿着不给饭吃。”
凤七回头,“你还是他亲爹不?”
阿紫摇头叹道:“得了,你们回去跟自己爹娘商量一下,同意让走的,就跟着,不同意呢,就先在家自己练。凤家祖传的那些都能学会也是高手的。”
孩子们一下子散开,有几个直接扑上椅子请示去了。
突然有人哭起来了,阿紫看去,竟是个*岁的,凤铁翻着眼:“你哭什么?丢不丢人?”
“哥,咱娘肯定不让我去,哥,你跟娘说,就让我去吧~”
凤铁甚觉没脸地喝斥着他:“你才多大?去也只会吃饭!”
“人家无缺哥哥也不比我大多少,你看人家多厉害?”那孩子不依地扯着凤铁的袖子……
风野又睡了一觉,醒来时不见阿紫,又揉了揉脑袋爬起来,见桌上有兑好的蜂蜜水,知道是阿紫留下的,一口喝尽,然后穿戴好,走了出去。
问明阿紫的去向,竟直接用轻功身法向那儿寻去……
风野飘逸地自空中落下,先亲了阿紫一口才直起腰:“怎么乱哄哄的?”
阿紫才要回答,凤二伯在一旁扯着嗓门子说:“这些孩子都舍不得他姑,非要跟着去大理陪他姑呢,这不正作着?”
风野一听,大手一挥:“那就都去,别闹了,震得耳朵根子嗡嗡响,多大的事儿~!”
阿紫有些头大,虽然夫君这么给面子是挺开心的。“好几十个呢~”
“那怎么了?你怕魔教饿着他们的肚子?”风野蹲子,讨好地说:“正好,咱俩拜堂的时候,我家老爷子也没在,回去咱再拜一回,他们就当娘家客。”
阿紫眯了眯眼,“这事你可没说过,……早打算好了吧?”
“……嘿嘿~”风野连忙又是捏肩,又是捶腿的,“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正好侄儿们要去,顺便了。”
阿紫撇撇嘴,“顺谁的便?”
“我的,我的还不行吗?”风野也不觉得在人前这么做很丢脸,回头冲凤二伯说:“二伯,您老昨儿可说没问题的。”
阿紫危险地眯眼看去:“二伯也知道?”
凤二伯立即觉得此处不易久留,他拿小紫儿从来都没办法,“那个小紫儿,二伯也是觉得应该在魔教中正一正名,反正也不用你干啥……”
“……也不是不行,可我不喜欢最后一个知道。”阿紫屈指敲了敲扶手。
“哎呀,也不算最后一个知道,昨儿才在酒桌上说起的,那啥,小紫儿,二伯得睡午觉去了,你们继续玩着啊……”
风野见二伯不仁,只好苦着脸,“我不是喝多了吗?早上头疼,也忘了跟你说……”
“我又没说不行,”阿紫继续敲,“不过为了显示隆重,人数就得多些了。”
“行行行,你说多少就多少。”风野拍着胸脯。
阿紫挑挑眉,一点凤展,“你,二天之内,看能聚集多少,以二百人为限,有多少算多少。”
风野腿一软,“阿紫,你这是要吃穷我家老爷子呀?”
“那你让不让带呢?”阿紫挑着眼角吊着他。
“带带带,没问题。”风野这会儿哪还敢讲条件了?
“姑姑,我也去。”凤铭坐在榻上,女乃声女乃气地说:“我也看姑姑拜堂。”
阿紫眨了眨眼,扭头看了眼凤七。
“去,给你姑壮声势,岂可没有你呢?”凤七好笑地看着儿子,“你可是你姑的大侄儿,最亲的了。”
“七哥,你也凑热闹?凤铭太小了,你真舍得?”
凤七含笑看过来,“有你帮着操心,我怎么会不舍得?总比在我身边,只会调皮捣蛋的好。妹妹就帮七哥好好教养着吧,一个也是赶,两个也是放,正好跟小刀做个伴儿。”
阿紫叹口气,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能再回决了。而且这个可是不同别人,一直得养大成材……
“七哥,你可真信得过我。”阿紫噘起了嘴。
事情定下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去找各自的小伙伴了。队伍在两天之内神奇地拉了起来,阿紫给起了个名,凤家童子军,结果有善绣的仆妇们,连夜赶出一面军旗来,大红的旗面,斗大的五个金字,迎风一展,飘扬威武。这凤家童子军也就一批批地传承了下去……这是后话。
在家共住了五天,除了童子军们,阿紫还跟凤七,凤二伯等几个主要凤家首脑研究了一下凤家的发展前景。
几个还健全的凤家子侄守在边境上,家里主事的,除凤二伯外,都是不全之人。加之那更加浩瀚的数以万计的残军,让阿紫觉得若不变通,等待大家的只有抱成团一起饿死。
这可不全是凤家军的残兵,整个大虞的全部残兵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平洲。这也是为何凤后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只能背后偷偷地给断粮断钱。一来抽不出兵力来打,二来也没有哪家敢公然喊口号要灭了凤家军。别看凤翔是把前朝老皇赶下台去了,那也是老皇行事太过荒唐,而凤翔一心要救阿紫出去。
别看凤后也姓凤,凤家都没人提她的名,凡必须要提的时候都以那女人来称,只为阿紫的哥,凤翔死于她手,那是继凤三爷之后,凤家军的带头人。没有反上国都,是因凤翔当初有手令,不许凤家军上京,等着阿紫回去。他以为自己的命能换回妹子的生,谁曾想阿紫与他同天而死,好在新的阿紫顽强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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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天气突然转暖,似一下从冬跌进了夏的怀抱,真心希望文文也能如此……纠结的作者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