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会什么客?”舒娥惊讶道。
丁香看着舒娥一本正经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华东阳华医官呀!”
“华医官逢八或逢十来此,逢二取药。今日二十九,明日才是三十呢。你怎么忘了?”舒娥止步不走,伸手碰了碰树枝上的青梅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今日丢魂少魄的,什么都忘了。你今日出门后,华医官托人告诉林公公,明日不便应诊,今日午后便来,林公公告诉了孙娘子,让孙娘子转告你,我也听见了。”丁香说道。
“你既听见了,却不来告诉我,还在这里笑我。”舒娥微一撇嘴,假意嗔道。
“咦?你平日里干什么,不都是孙娘子提点着吗?你回来那么久,我以为孙娘子一定跟你说过了。”丁香本是笑吟吟的,说着说着,倒有些疑惑了,孙娘子素来是个谨慎操心之人呀!
随即又笑道:“是了!她这两日一直在忙着给你做衣服,预备你十四日穿。”
“做衣服?她……怎知……怎知我十四日……”舒娥心里十分惊奇。十四日是三少爷然诺的生日,舒娥确是想着要穿一身新衣。只是这件事,她可是从未告诉任何人呀!
丁香扶住舒娥的双肩,轻轻将她的脸转向自己,细细看着她。
舒娥给她看得极是不自在,似乎她就要看穿自己的心事一般,方才还欲流泪,此刻却甚感羞涩,不由得想要低下头去。
“说你丢魂少魄,你索性连什么都忘了。”丁香轻轻拂掉一点落在舒娥肩上的枯叶子,一边笑着说道:“官家生辰,众人皆去朝贺。你就穿成这样去吗?”
舒娥恍然大悟,心里舒了一口气,登时放下心来。想着“丢魂少魄”四个字,若有所思地低低一笑。
这永安堂里丢魂少魄的,可不是我一个。
于是握着着丁香的手回房去了,一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不论谁转告我,我知道了就罢了。不要声张。”丁香点点头,两人便走了回去。
华东阳尚未到来,杨美人又遣了宫女前来邀请舒娥明日未正时刻在宝慈宫一聚。舒娥料想是皇太妃传了澜川前来,心里也甚高兴,又想明日无甚要事,便答应了。
永安堂里素日少有人来,想必是因为在庆寿宫的缘故,哪房里主子有事,也是遣太监宫女前来的。华东阳十日一诊,虽然只来过两次,对永安堂来说,已经是常客了。丁香菊豆忙着催小厨房整治了点心,丁香又去看着采薇煎茶去了。
舒娥对华东阳并无太多好感,又因为临行前祖父对自己的一番关于华东阳的交代,更令她看见华东阳便感到周身不自在。但因为两人算是同门学医的缘故,倒不好表露出来的。
看着众人一团忙碌,自己只闲闲地站着。华芙在里间窗下低着头做针线,大宋朝的常服都是窄袖,礼服却是广袖的,舒娥并无一件广袖衫,是以华芙只得量着做。舒娥身量已然不低,但肩膀瘦削,胳膊较细,穿上大袖更显得单薄,华芙做了一次并不满意,现下又把袖子拆了,重新做起。
舒娥见华芙拿着衣服比来比去,忽然把袖子放在膝头,轻抚着精致的花纹,叹了口气,便怔怔的坐在那里。不多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只听见林公公笑着说:“华医官来了,快里面请。”舒娥正要起身相迎,只见华芙拿起针线,只缝了一针,身影一颤,举起了左手的食指,舒娥看得清楚,上面一滴鲜红的血迹,原来是针尖扎到手了。
丢魂少魄,想到丁香这个词,舒娥笑着起身,往门口走去。
华东阳和舒娥两人寒暄未必,丁香已经摆上四色茶点,又为两人斟上了茶,垂首站在舒娥身后。华东阳看见糕点,不由得微微一怔,舒娥说了请用,华东阳向舒娥望了一眼,仿佛一时之间不明白舒娥说什么一样,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默坐片刻,丁香上前添了茶水,小声说道:“华医官请用茶。”华东阳轻轻点头,随即笑着对舒娥说:“下官明日有要事在身,擅自更改诊病时日,望夫人不要见怪。”
“华医官太客气了。”舒娥淡淡地说道。
“夫人用了近一个月的药,伤疤好得多了,只要在加些润泽肌肤的药物,相信不久便可根除。”
“有劳了。”舒娥点点头,不再说话。华医官今日似乎有什么心事,虽然强颜说笑,神色间却一直郁郁不欢。舒娥觉得不便多言,便不再说话。
不过片刻时间,华东阳便起身告辞。舒娥命丁香送了出去,顺手拈起一块玫瑰红豆糕,心里暗暗思索。
忽然听见走廊上“咕咕”两声,舒娥“啊”了一声,忙忙走了出去。却看见丁香已经送走华太医,走了进来。舒娥不由得连连跺脚,一面赶着把鸽笼摘了下来。
丁香见舒娥着急的样子,心里又好笑又好奇,忙赶上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唉,我还说让华医官看看鸽子好全了没有,谁知竟忘了。”舒娥举起鸽笼,只见这鸽子精神健旺,一跳一跃都显得神气十足,只是连日被关在笼子里,显得很是着急。“前两日我看它似乎就已经好了,也没再喂药,想等华医官来了看看再说,谁知他来去匆匆,我竟忘了说。”舒娥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伸进笼子里,逗着鸽子。
“华医官走得甚是匆忙,只怕也追不上了。”丁香微微一笑,垂下头去小声说道。心里还在想着刚才送华医官走到庆寿宫门前、紫宸殿后面,华医官对着自己一揖,说着“多谢姑娘相送”的样子,眉目间英挺俊俏,眼中更是流露着绵绵不尽的深意。丁香红着脸,也不知在想什么,随手拉一拉舒娥的衣袖,“那你说怎么办?”
舒娥举着鸟笼,看鸽子双目如红豆般晶亮可爱,料想已经无碍,便笑着说道:“既然它急着要走,就让它去吧。它的家人等着它,恐怕也很心焦呢。”
“家人?他……已经有了家人……你怎么知道?”丁香惊奇地问道,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自然知道,还亲眼见过呢。”舒娥一边把笼子放在栏杆上,一边打开笼子。
“你……你是在哪里见到?”丁香只觉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片刻前内心还是满溢着羞涩甜蜜,此刻却如同听到了霹雳一般。是啊,他年轻有为,想必,早已有了……
鸽子被圈了好几天,忽然得到自由,还像不相信似的,不肯出去,等看到笼子并不关上,忙扑着翅膀飞走了。振起两片羽毛,从天上飞落下来。舒娥望着鸽子飞远,回过头笑着对丁香说道:“上次我在路上见到它时,它已经病得飞不动了。那些鸽子甚有义气,我走过去捉这只鸽子时,它们都不愿离去。”
“原来你说的是……是鸽子。”丁香像是从梦中醒了一般,兀自带着犹疑地笑着说道。
“那我还能说什么。”舒娥随口说道,也并不放在心上。
众人用过晚饭,华芙拿着礼服过来。舒娥进到里间一试,长短大小无不合身,只是衣衫裙裾上累累重重的绣花,让舒娥极不适应。只见石青色的锦缎上,用银色丝线绣着一只只雉注1形图案,领边及袖口都是鸦青色滚边,接头续尾绣着如意纹,对襟广袖,便是翟衣了。
《诗经·鄘风》里言道: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玼兮玼兮,其之翟也。便是说得身着翟衣的盛装女子。
此外旁边一个海棠花式的清漆大盘子里,还摆着五树花钗,五对钿钗,以示五品身份。还有青色敝膝,青色束腰大带,青色袜子,舒娥一时看不了这许多,只是不忍心拂逆了华芙的一番准备,只得点头称赞。然后将衣服月兑下,交给华芙叠起,又命华芙收好。
在华芙叠衣服的功夫,众人都已经退了出去。舒娥见无人,便走近身去,小声问道:“手指上的伤不要紧吗?”
华芙微微一愣,左手的食指不经意间微一蜷曲,手中的活儿略微一缓,却不停下,“都是我自己粗手笨脚,倒让夫人担心。已经不要紧了。”语气和缓一如往常,若不是舒娥眼见华芙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听到这样平顺的语气,倒要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华芙叠好了衣服,放在盘子里,双手托着略一屈膝,说道:“夫人好生休息。”便转身走了出去。
舒娥看见华芙快要走到门口,脑子里只是反复想着丁香那句“丢魂少魄”的话,也不深加思索,只是凭着只觉,鬼使神差地说道:“今日的玫瑰红豆糕和蜂蜜如意糕甚是可口。”
华芙的脚步终于还是停下。舒娥看见她的肩背甚是瘦削,比起当日初见,似乎更为清减,心里忽然责怪自己多嘴,却又急盼着想听听华芙到底会说什么话。
注1雉:野鸡,宋代承袭唐代恢复传统旧制,命妇服制基本上和唐代相同,,最隆重的袆衣,服制与前代相同,依然是深青质,织成五彩翟纹,以朱色罗縠缘袖、边,蔽膝色随裳,大带色随衣,外侧加滚边,上用朱锦,下用绿锦滚之带结用素组,革带用青色,系以白玉双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