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晴好,和那团黄衫融合成了一样的颜色。舒娥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是她自己写上的行楷,宫中女子多用团扇,也有用羽扇的,也有些是拿折扇的,因为有些女子善于书画,比起绣面的团扇,更有一番文雅。
舒娥却是因为曾见过那个人手挥折扇、转扇成风的潇洒之态,一见之下,不由得难以忘怀。虽然她见到他时候已经是初秋,不过短短两日,他手中的折扇已被收起,但那一瞬间的神态,已经成了她心里去不掉的洒月兑。所以尽管夏日未至,但天气连日放晴,一日热似一日,舒娥迫不及待,拿出了一把折扇握在手里。
只可惜舒娥不会作画,否则真想把那片竹子画在扇面上,日日拿在手中赏玩。
右手轻轻一挥,心里便不由地浮现出少爷然诺的样子,舒娥微微一笑,跟着前面的二人,走向宝慈宫去。只是已经隔得远了,只能看见黄衫少女的影子,却已经不见了澜川。
一时到了宝慈宫里,皇太妃端坐着,澜川坐在下首,面前案上放着一张七弦琴,看起来甚是古旧。一见舒娥进来,澜川忙起身离开琴案。舒娥对着皇太妃万福行礼,又对着澜川福了一福,澜川也作揖还礼。
忽然听得皇太妃左手一架三扇泥金紫檀木雕刻山水人物镂空屏风之后,一个清和温婉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舒妹妹,你来了。”舒娥听到杨美人的声音,仿佛大姐姐一般亲和,心里非常高兴,忙对着屏风施礼:“杨美人万福。”定神看去,镂空的屏风里隐约看得见杨美人飞霞色的衣衫。
寒暄已毕,皇太妃命舒娥在杨美人一旁的大圈椅上坐了。杨美人是后宫妃嫔,不见外男。皇太妃一来年长,二来又是位份极尊崇的,澜川远远坐着,并不敢逼视。舒娥则是宫中女史,见面是不妨的。皇太妃微笑着对澜川一颔首,澜川整一整衣襟,坐在琴案之前。
十指洁白修长,在颜色发黑的琴面上纵横交错,美得令人惊心。
不错,是令人惊心。
曲调还是舒娥听过的《甘露谱》,比之当日用长笛吹奏的如同祈祷般的诉说,铮铮淙淙的琴声更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
只是舒娥忽然觉得,那每一次拨动琴弦,都像是拨在自己的心上,仿佛整颗心都紧绷着一样。舒娥紧紧握着扇柄,素手之上,指节更显得白而分明。舒娥无法安心听琴,无意间望了望皇太妃,神色平静,却显然实在深思之中,眼神全然没有落在澜川身上。
舒娥再看一眼澜川,心里又是一惊。曲调往复悠扬,似乎都已经听不到了,只看见那双修长的双手在晶莹的七弦上跳动,而那七弦之下,则是一块黯然无光、黑气沉沉的长木。
一曲奏完,舒娥兀自心烦意乱。皇太妃似乎还在出神,杨美人则在屏风后轻轻鼓掌:“好曲,好琴!”
皇太妃似乎大梦初醒,也对澜川说道:“甚好。本宫也不过是偶然看见前人遗谱,只是残缺不全,多番改动,终于制成此曲,但始终寻不到有此琴力之人。幸得杨美人打听到了你。”
杨美人在屏风后笑着说:“谱子不用说是好的,难得有官人这样好的琴技,更难得从哪里觅来这把好琴。”
澜川早已经起身离座,微微躬身,“皇太妃和杨美人过奖了。”
杨美人似乎兴致甚高,笑语盈盈地说道:“你这把琴,音色清绝至此,而琴身黝黑,质朴无华,竟可以与蔡邕的焦尾注1一较高下。”
“焦尾……”皇太妃低低说了一句,但语气中却含着极深极深的情感,似伤感,似缅怀。
杨美人却没有在意,又笑着补上一句:“是啊,琴似焦尾,人胜蔡邕。”声音一改昔日的清脆如珠,变得缓缓悠扬,似乎是春分带来了一阵夹着暖意的花香,让人不自禁地沉醉。
澜川微笑着躬身说道:“美人过奖了。庸手之音,只怕有辱清听。”不知怎样,舒娥竟觉得澜川的语气有几分像华东阳,谦卑的措辞和语气,反而更衬托出自信和张扬。
杨美人和煦如风的笑声中带着三分春日的暖意,三分春花的甜意,一声声只送到舒娥心里。舒娥只觉得今日所见所闻之事,皆是不可思议。大堂里,人人都沉寂不语,只有杨美人和澜川隔着两丈多地,隔着紫檀屏风,一问一答。只是两人的话音,都充满了极诱人的魅力。
“官人再弹一曲,可好?”杨美人温声问道。
澜川脸现微笑,微微躬身答应。又对着遥坐在正中的皇太妃躬身行礼,方坐下抚琴。手指刚刚触到琴弦的瞬间,澜川脸上所有的浮华而迷人的笑意,尽数敛去,神情专注,仿佛还是在教坊尽头那一所庭院内,手按长笛的澜川。
只是适才澜川和杨美人的一番言语,澜川脸上那一种极富魅惑的神气,让舒娥觉得似乎一切都不是自己最初看到的那样。最初在教坊的庭院里,那种得遇知音的感觉,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
琴声又响了起来,隔着屏风的洞孔,舒娥可以看到杨美人执着一方帕子的右手随着拍子微微一落一扬,只是心中一片茫然,充耳不闻澜川所奏的是什么。
澜川告辞不久,舒娥也起身告辞。杨美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握着舒娥的手甚是亲热,“舒妹妹,今日可听得尽兴吗?”
舒娥勉力一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舒娥又向皇太妃告辞,便只身回往永安堂去。纤罗送舒娥出了宝慈宫的宫门,舒娥一再辞谢,纤罗方止步回去了。舒娥来时心中只感到淡淡的喜悦和平静,走得又缓又慢,边走边看着宫中春末夏初的颜色。回去的路上,心里却无法平静,只顾着信步前行,猛一抬头,又看见那片黄衫,伫立在假山之旁,怔怔地望着北边。
果然不出所料,舒娥举目往北一看,灰青色衣襟当风,背上负者那把七弦琴。西边的落日映出了半天的晚霞,瑰丽明艳。而澜川负者琴走在晚霞旁边,身影却显得那样孤独悲怆,与周围的天色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是了,舒娥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惊,不是来自于那琴声,而是来自于那架七弦琴,那样焦黑的颜色,没有一点润泽灵动之气,和澜川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那样比对分明,又是那样格格不入。所以每看一眼,就多一分烦乱,多一分心惊。
终于回到永安堂,进门时有林公公熟悉的声音,房里有正在忙着摆晚饭的华芙,有嘱咐厨房再将粥温一温的丁香,还有进进出出的四五人,他们的样貌和声音,都一如往常。舒娥终于觉得放下心来,终究,还是有一处自己熟悉的地方。
注1焦尾:吴人有烧桐以爨(音窜,烧火做饭)者,邕(东汉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