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她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自残。
再晚一步,他的脸上就会出现一道伤口。
她知道,匈奴有一种习俗:刺面。
为了表示与死者同在的心情,生者划破脸颊,让血水和泪水一起流下来。
此刻,他以刺面祭奠死者、偿还人命吗?以血偿还么丫?
她从来没想过要他偿还,那些狠话只是逼他放自己离开。
而他竟然照样做了!放血!偿还媲!
禺疆掰开她的手,嫣红的血珠滴在衣服上,瞬间化开,溶于水中。
“不要这样,不要……”杨女圭女圭站在雨中,全身湿透,雨水从发顶垂落,与泪水交织在一起,滑落脸庞。
“不要?这不是你说的吗?欠他们的,我还给他们,以后你就不必痛苦、自责。”
血,依旧在流……
她愣愣的,他是为了她才放血、刺面?
她淡漠道:“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痛苦,更内疚。
禺疆命令道:“你不能淋雨,进去。”
杨女圭女圭两手插腰,威胁道:“你不进去,我就在这里陪你。”
他不为所动,继续跪在倾盆大雨中。
她喝道,“你是一条命,我是两条人命,要死,我们一起死。”
忽然,一阵酸流翻涌上来,她立即弯腰呕着,却又没呕出什么,很痛苦。
禺疆惊恐地抱她进帐……
————
初秋的雷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这是最后一夜。
黑暗中,毡床上,禺疆搂着她,相安无事。
夜深人静,他毫无睡意,想着如何留下她。
他答应她,天亮以后,她可以走,可以带上她想带走的人,他不会阻拦。
然而,这只是缓兵之计。
他绝不会放手!
天亮之前,他必须想出一个理由、一个方法,让她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杨女圭女圭也睡不着,从第一次相遇开始,他与她一直都是针锋相对,斗智斗勇,互相算计,千方百计地让对方”心甘情愿”,最后,谁会胜利?
她闭着双眼,数了上万只羊,越数越清醒。
他胸膛的热度温暖着她的后背,传至四肢百骸。熟悉的拥眠,熟悉的感觉,忽然间,她很难过……终于可以离开了,却要带着他的孩子离开,老天为什么开这种玩笑?
他把蓝色包包还给她了,一样东西都不少,连手枪也还给她了,唯独那串骷髅链子不见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顺手牵羊”,不过,他没必要留下那串骷髅链子吧。
骷髅链子不见了,就意味着她无法回到二十一世纪。
咳……
明天应该往哪里走?燕国?赵国?还是秦国?
也许,一觉醒来,就有答案了……
突然,死寂的夜传来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犹如惊雷,一阵紧似一阵,排山倒海而来。
片刻之间,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就在耳畔,撼动人心。
只要在草原上住过几天,都知道这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来自于数千铁蹄的奔袭。
禺疆弹身而起,立即下床,急切道:“快起来,收拾好东西,立刻走!”
杨女圭女圭看他匆匆出帐,心中忐忑。
迅速穿好衣袍,她匆忙地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塞进蓝色包包,来到帐外。
真儿已经在帐外等候,脸色苍白,沉默地伸手接过她的包。
铁蹄呼啸,迫近寒漠部落。
单于寝帐前,火光烈烈,照亮了静谧的黑夜。
护卫队整齐地站着,个个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两个勇士跨上骏马,往南疾驰,奉命打探敌方虚实。
“各位分头行动,即刻召集兵马,在大帐集合,不得有误。懈怠者,斩;贻误战机者,斩!”禺疆沉声下令,镇定异常。
勇士们齐声回应,接着迅速散去,消失于夜色中。
形势紧迫,生死考验,严峻如山。
他眸色深沉,眸光熠熠,“麦圣,挑三个身手高强的勇士护送阏氏往西走,不许回头,誓死保护!即刻走!”
麦圣复原得差不多,前两日才来当值,此时,听闻单于的吩咐,他惊了,“单于,这不妥!”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禺疆厉声叱喝。
“属下不敢。”麦圣无奈道,随即去点选勇士,准备骏马和粮秣。
“真儿,好好照顾阏氏。”禺疆吩咐道。
“单于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阏氏。”真儿目光坚定。
杨女圭女圭原本心慌意乱,眼见他沉着地部署,倒是冷静了。
她钦佩他的临危不乱和镇定自若,钦佩他的将领气度与统帅才干,她的目光追随着他,心中五味杂陈,她在想,是服从他的安排、即刻离开,还是留下来、与他共度患难?
金红的火光照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的忧色,她问:“马蹄声从南方传来,是哪个部落来袭?”
禺疆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化开丝丝缕缕的情意,“来了就知道,麦圣一来,你即刻走,千万不要回头,知道吗?”
千万不要回头!
因为敌人夜袭,她必须提前离开寒漠部落,他不让她有任何不测。
大有可能,这是生离死别。
她感觉心口压着大石,重得喘不过气。
禺疆抚触着她雪白的腮,粗糙的手指隐隐发颤,“深雪,好好活着,为我把孩子养大,不要让我担心。答应我,好么?”
他根本不想让她走,他无法放开她,没有她,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可是,他不得不放手,因为,那敌人的夜袭、逼近的危险,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不能让她身陷危险之地……
杨女圭女圭感觉到他隐忍的悲伤,他铁骨铮铮,冷酷残暴,却也有有无助、无奈的时候。
此时此刻,他面临强敌夜袭、面临生死关头,她应该留下来陪着他,帮他击退强敌,而不是远走高飞,弃他不顾,自己逃命。
留下来,陪着他,不离开他……
她犹豫了,应该如何抉择?
禺疆拥她入怀,轻吻她的额头……他收紧双臂,紧抱着她,好久好久……他舍不得放开……他不愿意放开……好想就这样永远抱着她,直至他们垂垂老矣。
即使憋闷,她也没有挣开,反而环着他的腰身。
那飞奔的铁蹄越来越近,局势刻不容缓。
麦圣和三位勇士站立一旁等候,骏马、干粮、水袋等等所需物资准备齐全。
“我爱你。”
禺疆摩挲着她的后背,在她耳畔柔声呢喃,嗓音饱含悲痛与不舍,深情,缱绻。
杨女圭女圭一震。
虽然早已明了他对自己的情,此刻听来却不一样,而且是在这千钧一发的离别时刻。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蕴含了多少深情厚意,多少眷恋流连,多少悲伤痛楚。
炙热的鼻息尚在耳旁,还没来得及仔细回味这三个字的份量,她就被他抱上骏马。
她凝眸看着他,一眨不眨,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麦圣,记住我的话。”禺疆一拍骏马,“烈火”长嘶一声,箭一般冲出去,风驰电掣。
他怕自己狠不下心,怕自己反悔,让她陷于危险之境。因此,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让她离开。如果,如果,他击退强敌,麦圣听闻后会回来的,带着她一起回来。
这是他仅存的希望。
杨女圭女圭回头,想对他说些什么,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麦圣和真儿等五个人,紧紧追上,策马狂奔……
望着在黑暗中消失的倩影,禺疆脸膛绷紧,却终究忍不住。
一行清泪,缓缓滑落,滴在草地上。
他清晰地感觉到,四肢百骸撕裂开来,痛,无处不在……
————
寒漠部落沸腾了。
部民惊慌失措,涌出毡帐,惊叫声此起彼伏;小孩哇哇的哭声,牛羊的叫声,骏马的嘶叫声,混杂在一起,汇聚成嘈杂的声响,响彻暗夜。
勇士们快马加鞭从四面八方涌向议事大帐,尚未整顿,敌人已经猛扑过来,疯狗一样。
烧……杀……抢……掠……
铁蹄轰响,如狂风暴雨,疯狂地冲杀而来。
箭矢犹如密密麻麻的蝗虫遮天蔽日地飞射而来,射向手无寸铁的老少妇孺。
纷纷倒下的部民,还未看清敌人的面目,已经成为蹄下冤魂。
寒漠部落的部民惊恐地四处逃窜,无头苍蝇一样,惨烈的尖叫声撕裂了夜幕,惨绝人寰。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骑兵们狰狞地笑着,烧毁一座座毡帐,战刀砍下头颅、手脚,铁蹄踏碎柔软的身躯,毫无知觉的尸首血肉飞溅,粉身碎骨。
他们驰骋在毫无抵抗力的部民中,一往无前,如入无人之境,杀得痛快淋漓。
那杆黑色大旗,绣着金色豹形图腾,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旗幡下面,昂然跨立的,是一个粗眉小眼的中年男子,虎背熊腰,威风八面。
此刻,他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见抵抗和反击,不见一兵一马?
寒漠部落的骑兵呢?难道他们预先得到消息、跑掉了?
不可能,禺疆绝不可能知道。
他挥手,示意骑兵们往前走。前面不远处就是议事大帐,黑灯瞎火,死气沉沉,在浓重的夜幕下如同一座坟墓。
突然,箭雨毫无预警地从四面八方涌现,呼啸着射过来,刺进骑兵们的身躯,穿膛而过,扎进手臂、头颅、大腿和战马。立时,惨叫声此起彼伏,骑兵纷纷倒地;马嘶声凄厉不绝,战马前仰后跳、狂乱奔冲。
与此同时,号角声尖锐飚响,以灭顶之势响彻夜幕,直贯耳膜,摧毁敌人的意志。
黑色大旗统帅下的骑兵,遭受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个个惊慌失措,乱作一团,不知道隐藏在夜色中的寒漠骑兵到底有多少。战马上粗眉小眼的中年首领又惊又怒,知道禺疆善用兵,诡计多端,如此看来,必定做好了部署。
中年首领扯高旗幡,大声呼喊,率领一众骑兵突围。
他掉转马头,往来路狂奔,冷不防,一支冷箭呼啸着破风而来,劲道刚猛,直击胸口。
小眼紧眯,他从身后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头呈三棱状的利箭,硬弓如满月,“咻”的一声,利箭飞射出去。
只听见“铮”的一声轻响,两支穿透力一样大得惊人的利箭在夜幕中碰撞,应声掉落。
紧接着,两支利箭一前一后地追随而至。
他大吃一惊,急速侧身,利箭从耳根飞掠而过,拉出一道血痕。
另一支利箭追风逐月般地呼啸而至,当胸袭来。
他侧身避开,却没能躲过,利箭刺入左臂。
中年首领皱紧眉头,咬着牙,拔出利箭。
这一定是禺疆射出的利箭。
他的三百石雕花硬弓,闻名草原南北,不是普通的草原勇士能扛得起、拉得开的。
他一定隐匿在黑暗中,这个孬种!
箭矢飞天掠地地飞射而来,号一批批骑兵中箭落马……
中年首领扯高喉咙,怒吼道:“禺疆,我知道是你,是好汉的,给我滚出来!”
一片死寂。
倏然,鞞鼓声、号角声、冲杀声有如风雷大作,惊爆夜幕。
数千铁骑奔袭而出,勇不可挡,战刀在红耀的火光中闪耀,杀气纵横。
顿时,双方骑兵厮杀起来,血肉横飞,刀光弥漫。
火光熊熊,耀如白昼。
中年首领瞥见那抹魁梧的身影,狠抽战马,怒吼一声,提起宝刀,策马冲进敌方主将阵营。
部下骑兵眼见首领勇猛地冲过去,立马紧紧跟上。
禺疆唇角微勾,紧握宝刀,双腿一蹬,纵马迎上。
首领业已开战,拼死厮杀,骑兵们不敢懈怠,纷纷冲上前,与敌人斗在一起。
横刀立马,宝刀耍得虎虎生风,银光闪耀,一如千军横扫。
铛铛铛,铮铮铮,刀刃的碰撞声激烈刺耳。
高手对决,血气翻涌,片刻工夫,双方首领已交手数十招。
中年首领横刀砍来,劲风扑面;禺疆仰身避过,立即弹起身子,斜砍一刀,撕开中年首领的右臂肌肉……
双臂已经受伤,好像折翅的飞鹰,他恼怒地瞪着禺疆,眼睛充血,虽仍威猛,力道大不如前,越战越挫折,越败越丧气。
不多时,他的身上已中数刀,无力再战,沦为俘虏。
三四名勇士押着中年首领来到议事大帐前,他的骑兵,剩下四千骑,损失一半。
金灿灿的火光,照耀在中年首领的脸上,血色可怖。
夜风掠起禺疆的黑发,他漆黑如夜的眼眸紧眯着,“须卜也刚,在死之前,你最好交代清楚。”
“哼!我是来替老单于收拾你这个兔崽子的!”须卜也刚犹自不服输。
“是立月兑哥哥让你来的?”禺疆平静地问。
“我要收拾谁,还用不着他命令!”须卜也刚不驯道。
须卜氏部落是大部落,十几年来,在单于须卜也刚的带领下,发展迅速,部民众多,牛羊成群,马匹肥膘。须卜氏部落拥有铁骑一万,与挛鞮氏部落实力相当,虽然听命于联盟单于的号令,不过须卜也刚想突袭哪个部落,还是他说了算。
禺疆冷冷下令:“即刻斩了!”
接着,他面向须卜氏部落四千骑兵,霸气凛凛,“降者,编入我部骑兵;不降者,斩!”
四千骑兵面无表情,沉默,冷肃。
禺疆微眯双眼,转身入帐。
忽然,他的眼角闪过一抹银白的刀光。
他迅捷地闪身避过,但已来不及,后背受了一刀,血肉撕裂,痛意蔓延开来。
“单于!”
禺疆转过身,看见一个握刀冷笑的清俊男子,呼衍揭儿。
他明白了,这次夜袭的主谋,就是他。
好个呼衍揭儿,隐藏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刀,为的就是置他于死地。
————
刀锋横在禺疆的脖颈上,呼衍揭儿沉声问道:“她呢?她在哪里?你把她怎样了?”
“你死心吧,她永远不会嫁给你。”禺疆讥笑道,神色自若。
“她嫁不嫁,不是你说了算。”呼衍揭儿怒道,“只要你死了,她就会嫁给我。”
“我死了,她更不会嫁给你,她会恨你一辈子。”禺疆神采飞扬地笑,神色笃定。
“即使她恨我,我也在所不惜。”呼衍揭儿切齿道,俊朗的脸膛如覆冰霜。
“呼衍揭儿,住手!”
一道娇喝,突兀地响起。
应声走来的是女扮男装的霓可,她愤恨地瞪着呼衍揭儿,“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忘了吗?”
禺疆看着霓可,有些明了。
这次夜袭,原来是霓可和呼衍揭儿合谋。
呼衍揭儿握紧宝刀,眸光凛凛,杀意果决,“他必须死!”
“你敢!”霓可挡在禺疆身前,软语铿锵,杏眸怒睁,“要杀,连我一起杀了。”
“别以为我不敢,再不走开,休怪我——”他气急败坏地喝道。
“我知道你会!”霓可刚烈道,猝不及防地靠向锋利的宝刀。
雪颈接触嗜血刀锋的一刹那,热血涌出。
呼衍揭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禺疆也震惊不已。
霓可缓缓地转身,眸光微颤,深情地看着心爱的男子。
禺疆揽着她下坠的身子,而呼衍揭儿的刀锋仍然架在他的脖子上,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霓可望着单于,目光哀伤、悲切,“单于,我本不想……害你……”
禺疆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这个美丽的女子,他真的不喜欢。
“能死在单于怀里……我心满意足……”霓可伸臂抱他,却已没有力气,双臂垂落,那双杏眸永远阖上……
禺疆把她放在地上,站起身,看着呼衍揭儿,而横在脖颈的刀锋,没有离开过半分。
他寒声道:“你还等什么?”
呼衍揭儿双眸紧眯,眸光阴鸷,“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
正要割裂他的咽喉,却有一道怪异的巨响破空而来,耳鼓震荡。
不知何物击中刀身,“铮”的一声,十分古怪。
呼衍揭儿只觉得虎口微疼,宝刀一晃,差点儿月兑手而落。
这闻所未闻的巨响,让所有人惊骇,循声找人。
这声巨响,让禺疆又惊又喜,从未有过的激动与欣喜。
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夜幕下,黑暗中,她究竟在哪里?
呼衍揭儿力贯双臂,猛然拍向禺疆的胸口。
禺疆疾速闪开,闪过他刚猛的攻击,却扯动后背的伤口,撕裂的痛再次袭来。
呼衍揭儿继续出招,招招狠毒,逼得禺疆步步败退,狼狈不已。
禺疆身手不弱,因为后背的刀伤又深又长,以至于力道不足,出招不若平时迅捷,处处被动,落于下风。
寒漠部落的骑兵正要上前相助,蓦然间,一声清脆的怒喝破空而来:
“住手!”
所有骑兵都转头寻找声音的来处。
激战的二人立时住手,转首望去。
一个玉肌霜骨的长发女子娉婷地走过来,美如天外神女。
禺疆笑了,她回来了!
舍不得他,不放心他才回来的吗?
他的脸膛洋溢着欣喜的笑,可是,当她走向呼衍揭儿的时候,笑容凝固了。
杨女圭女圭眉心轻蹙,质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呼衍揭儿切齿道,想得到她,就要不惜代价。
“你的心意,我只能心领。”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寒。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须卜氏部落的骑兵惊异于这女子的美貌与气度。
须卜也刚被三四个勇士扣押着,看着眼前神仙般的女子——这个貌美女子,嫁给儿子再好不过。
禺疆的心就像龙湖,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麦圣和真儿等人站在不远处,迎上单于略带责备的目光,立即低头。
呼衍揭儿失望地问:“你怪我?”
“我不怪你,吩咐下去,立即撤兵。”杨女圭女圭的声音冷冽如冰,语调坚决,态度强硬,仿佛她才是骑兵的首领。
“不撤。”呼衍揭儿坚决道,只要能够杀了禺疆、剿灭寒漠部落,他就是草原人人敬仰的英雄,就能得到他想得到的女子与草原。
他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拥有她。
强忍着后背的痛,禺疆朝部下使眼色,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向自己,抱着她。
呼衍揭儿一惊,迅捷地抓她,可是,寒漠部落五六个勇士拥过来,拦着他。
立时,数名勇士围攻他,战况激烈。
禺疆不松开她,只要她回来了,背上的痛无关紧要。
杨女圭女圭挣扎着,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这么抱着。
他闷哼一声,她想到他后背有伤,这才安静下来。
“为什么回来?”
“没为什么。”
“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想看看你怎么死。”
他低笑,抚着她的背,模着她的头,在她耳畔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许再走了。”
她轻声道:“别这样……放开我……”
更多的勇士涌上来,双方混战,呼衍揭儿赤手空拳对付十来个勇士,身手再高强,也会力不从心,逃月兑不了被制服的下场。在几个勇士的扣押下,他愤恨地瞪向禺疆,双眼充血,桀骜不驯。
杨女圭女圭知道,禺疆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不经意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她在想什么,禺疆再清楚不过。
放他们走?没那么容易!
无辜枉死的民众,惨死的牛羊马匹,烧毁的毡帐,谁来偿还?
“放他走,绝不可能!”他见她面色苍白,心疼不已,但思及她竟然维护呼衍揭儿,就咽不下这口气。
“你不要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杨女圭女圭虚弱道,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
禺疆一惊,及时抱起她,大步流星地回帐,头也不回地下令:“全部押下,听候发落!”
她埋脸在他怀中,轻轻一笑。
逼不得已,只好使诈。
————
躺在毡床上,放松全身,杨女圭女圭闭着双眼,不敢露出马脚。
真儿站在一旁,听候差遣。
部落的巫医伊科察看着她,小心翼翼,丝毫不敢马虎。
禺疆坐在床沿,握着她的小手,焦急地问:“伊科,她怎么样?”
伊科道:“单于放心,阏氏怀着孩子,一夜未歇,疲累而已,并无大碍,好好歇息便可。”
她心道:这个巫医,看来并非一无是处。
禺疆松了一口气,“那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伊科道:“可能明早醒来,也可能稍后就醒来。”
禺疆挥手示意他出去,也让真儿在帐外等候。
静静地看着她,他抬手拂去她鬓角的几绺发丝,指月复滑过她苍白的脸腮,接着执起她的小手,轻轻地吻着。
手心柔软的触感,痒痒的,杨女圭女圭想抽回手,却不敢动。
“雪,你回来了,你可知我多么高兴?”他拿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柔情,“听见我说话了吗?我应该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不再恨我?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你才会嫁给我?”
他深情入骨的话,他沉哑的声音,他诚挚的语调,令她柔肠百结,心中暗叹。
她想象得到,此时此刻,他一定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眸色深沉。
咳,她对于他,这么重要吗?他真的无法放手吗?他这份情,太沉重,太残暴,太激烈,她应该接受吗?
其实,她选择回来,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烈火”狂奔了几十里,当时,她回想着他那句饱含悲痛与不舍的话,“我爱你”,脑中浮现的是他坚决的脸孔与忧伤的目光。她终于明白,当他做出送她离开的决定,他是怎样的心痛,怎样的挣扎……
骷髅链子不见了,无法回到二十一世纪,她是否离开寒漠部落,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真的离开他,孩子生下来后,自己抚养吗?交给禺疆抚养不是更好?
于是,她调转马头,奔回寒漠部落。
其实,她不想就这样离开,她不放心这次夜袭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说到底,她担心他的安危,她不想宝宝还没出世,父亲就死了,她对于他的深情,竟然有点恋恋不舍。
她并不是很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只是听凭当时的感觉,没有多想,义无反顾地回来。
现在,他的深情告白,让她觉得,他曾经的杀戮不能原谅,他未来的杀戮可以阻止。
她留在他身边,是不是可以让他少一点杀戮、少一些残暴?
不想再装昏迷,杨女圭女圭慢慢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潮湿的黑眸、一张担忧的脸孔。
“你醒了。”禺疆惊喜得抱起她,紧紧拥着。
“你……你放开我,我喘不过气……”
他松开她,疼惜地看着她,脸上布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青铜油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影,她关切地问:“你背上的伤口那么长,包扎了吗?”
禺疆不在意道:“无碍,伊科已经帮我包扎,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痛的地方是这里,当心受伤的时候,很痛,很痛。”
他拿起她的手,贴在他的胸口,目光灼热。
“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死,我承受不了。”杨女圭女圭没有提到呼衍揭儿,但他知道,她说的是谁,“答应我,不要再杀人,好么?”
“呼衍揭儿不一样,你知道部落死了多少人、多少牛羊骏马吗?我要他血债血偿!”他怎能放过呼衍揭儿?呼衍揭儿对他的威胁太可怕,他必须除之而后快。
“那随便你吧,我很累,要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走。”她淡漠道。
“你回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迟疑地问,她为呼衍揭儿求情,这么在乎呼衍揭儿,他不得不怀疑。
“你什么意思?”杨女圭女圭生气道,“我根本不知道夜袭的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谁,我还会走吗?”
“是真的吗?”禺疆紧张地握住她的手,“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是不是?”
她瞪他一眼,侧首不理他。
他惊喜地搂着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她推着他,“我要睡了。”
他揉捏着她的小手,满目希望,“我可以放了他,但是,你要嫁给我。”
他相信,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一定可以得到她的心,她的爱。
杨女圭女圭想了想,微抬下巴,傲然道:“我可以留下来,会生下孩子,但是我不会嫁给你,因为,我的丈夫,或者说,我要嫁的男子,必须是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在万众瞩目中出现,身披金甲战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想起《大话西游》中紫霞仙子说过的话,她何不借用一下,刺激他,让他知难而退?
禺疆眸光熠熠,却又有些不解。
她狠下猛药,“不仅如此,我要嫁的男子,拥有无上的权力,高居万人之上,就像南方邦国,或者林胡、楼烦那样,他必须是一国君王,睿智英明,深谋远虑,胸怀宽广。如果他是匈奴人,他必须建立起庞大的草原帝国,治国平天下,爱民如子,带领匈奴民众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他必须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推动匈奴的发展,统领匈奴走向强盛、走向辉煌!”
他愕然,被她的话震住了。
————
初秋的草原,芳草萋萋。
秋风冷凉,在广袤的草原肆无忌惮地扫荡。
杨女圭女圭收回目光,冷风掠起她柔顺的长发,肆意翻飞,“天色不早,你走吧。”
呼衍揭儿看着她,艰涩道:“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有人再因为我丧命。”
“深雪,你是否怪我?”她的冷淡,他无法承受。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铤而走险,但我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事。”她的眸光不再冰冷,语气却更为冷硬。
这个俊朗、深情的草原男子,与禺疆一样,拥有相似的草原男人的气魄与气度。
曾经,呼衍揭儿给过她温情、温柔,她以为他不会残暴,不会滥杀无辜,却没想到,为了她,他竟然与须卜也刚合谋,煽动须卜也刚率兵夜袭,手沾鲜血。
他和禺疆一样,都是部落首领,都有一颗冷硬、冷血的心,杀人如麻,满手血腥。
禺疆残暴冷酷,呼衍揭儿阴狠冷血,她很排斥,不想与他们多有牵扯,可是,她引起了草原两只猛虎的搏斗,引起了部落之间的纷争。
古语说,红颜祸水,这是她的错吗?
她只觉得万般无奈。
呼衍揭儿握着她的双臂,绝烈道:“我要带你走,我要娶你做我的阏氏。”
杨女圭女圭摇头失笑,草原男子都这么率直么?爱一个女子,就一定要娶她?
长痛不如短痛,她必须拒绝他。
“单于,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嫁给你,请你不要再找我。”
“你要嫁给他?”想起禺疆曾经说过的话,呼衍揭儿着急地问。
“我……也不会嫁给他。”她平静道。
“真的?”他激动道,似乎看到了希望,目光热烈。
“单于,我不嫁给他,并不表示将来会嫁给你。我把你当朋友,不想欺骗你,也不想唬弄你。如果你再这样,我再也不会见你。”杨女圭女圭拂开他的手,郑重道。
“朋友?不再见我?”他的面色骤然一沉,满目失落,痛意分明。半晌,他才道,“深雪,你知道吗?第一次遇见你,我就觉得你性情独特,与草原女子很不一样,有主见,有头脑,有胆识,有气魄……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我就喜欢你,决定娶你,当我的阏氏……也许,你会觉得这不可能,但事实如此,仅仅一眼,我就认定了你。”
类似的话,他已说过。
杨女圭女圭深深觉得,草原男人的感情,来得太快,激情澎湃,很可怕。
他柔情款款地看着她,继续道:“我认定的事,一定会做到。可是,你与禺疆相识在先,我只能被迫放手……你在寒漠部落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知道,他这样对你,他不是男人,我一定会把你抢回来,给你幸福。”
她明了他的感情,惊于他的坚持,清冷道:“单于,感情的事不能勉强,我不会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请你谅解,也请你不要再将情感放在我身上。”
说了这么多,她仍然拒绝,呼衍揭儿挫败极了,万念俱灰。
“如果你将我当作朋友,我也会将你当作朋友。”她又道。
“你有何打算?”他万般无奈,多说无用,只能压下痛意,采取缓兵之计,“留在寒漠部落?”
“也许,明年五月之后,才会离开的吧。”
“明年五月?为什么?”
彤云散尽,长空不见一丝云彩,远处的大雕呼啸着直冲而上,冲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杨女圭女圭轻抚小月复,目光悠悠,“因为,我怀了禺疆的孩子。”
呼衍揭儿震怒,拳头握紧,双臂隐隐发颤,体内热血沸腾,“我早该一刀砍了他!王八羔子,我绝不会放过他!”
她刚烈道:“你想做什么?我不许你再挑起部分纷争,不许再滥杀无辜,我说过,你再这样,我不会再见你,我会恨死你!”
我死了,她更不会嫁给你,她会恨你一辈子!
禺疆说对了,她真的会恨他一辈子!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在乎禺疆吗?那她为什么还要救自己?她到底在想什么?
呼衍揭儿想不明白,脑中乱糟糟的,心慌意乱地上马,策马离去。
那抹孤峭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才拔马回营。
————
七八日了,须卜氏部落单于和四千骑兵,一直被扣押在寒漠部落。
杨女圭女圭使尽各种方法旁敲侧击,禺疆总是巧妙地避过不答。
有一次,他干脆道:几日之后,你就知道了。
他让她乖乖地待在寝帐,不让她四处走动。
她说,怀孕的女子需要经常走动,宝宝也需要舒展筋骨,这样才有利于宝宝的健康成长。
他不听,坚持让她待在帐内,还说帐内也可以走动。
她气得说不出话,只能阳奉阴违,在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出去闲逛。
这日,杨女圭女圭正托腮沉思,想在这无聊的待产生涯中找些有趣的事情做做。
禺疆掀开帐帘,金灿灿的亮光一闪,高大的人影笼罩下来。
真儿恭敬道:“单于。”
杨女圭女圭看向来人,这两日,他早出晚归,不知道忙些什么。
他挥退真儿,昂首阔步走进来,双手隐在背后。
她站起身,无端地觉得紧张。
自从他表白,自从他为了她的安全而让她离开,自从她回来,决定留下来生下孩子……尤其是这几天,只要他在,她总觉得自己变了,心中似有期待。
期待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禺疆突然笑起来,灿烂如阳。
杨女圭女圭心澜微漾,呆呆地看着他,移不开目光。
不知何时开始,他炙热的目光,他浑厚的嗓音,他温热的胸膛,他有力的铁臂,他深情的拥抱,他的一切一切,似乎还和以往一样,在她眼里,却不一样了,以独有的魅力吸引着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她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假如我送你礼物,你会开心吗?”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想要她开心。
“送什么?”她错愕,哪有人这样问的,开心与否,关键是何人所送。
眼前蓦然一亮,禺疆双手捧着一张雪白的毛皮。
纯净的白,毫无瑕疵,耀眼的白光有点刺眼。
她惊叹地抚触着光滑的毛皮,柔软的触感非常细腻,平滑如丝绸。
这是非常珍贵的动物毛皮。
“这是什么毛?好美!”杨女圭女圭仰起笑脸。
“白狐。”他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很开心,“冬寒就快到了,我想用这张狐毛做一件裘衣,还有一张鹿皮,可以做成坎肩。”
他还会去打猎,得到各种各样的动物毛皮,让她穿着最漂亮、最尊贵的轻裘。
她含笑问道:“冬天很冷吗?”
禺疆点头,搁下狐毛,握着她纤瘦的肩,“你身子这么弱,要多吃点。今晚开始,每日三餐我陪你吃饭。”
杨女圭女圭愕然,没想到他也会有温柔的时候。
他抬起她的下颌,吻着她娇女敕的唇瓣,轻轻地点染着……
却没料到,一碰她,他的克制立即瓦解,迫切地想要更多。
他拥紧她,吻得深沉、缠绵。
她竟然忘记了抗拒,或许是没想过抗拒吧。
沉沦在他的热情中,她环着他的腰身,闭上双眸,忘情地享受这个激情四射的热吻。
好久好久,禺疆终于放开她,搂着她的腰肢。
她的雪腮染了桃红,娇艳如花,小手在白狐皮上滑来滑去,“那只白狐,是你亲自打的吗?”
刚才的亲热,他意犹未尽,大掌摩挲着她的后背,“在我们匈奴,男人第一次打的猎物,要把毛皮送给他的阏氏。你是我第一个阏氏,也是此生此世唯一的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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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山林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缤纷的野花,在风中摇曳;诱人的野果,香飘万里。
苍穹广袤,让人心生渴望,变成一只鸟儿,翱翔蓝天,搏击长空。
山岗上,两个草原男儿席地而坐,大腿弯曲着,两只胳膊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嘴巴里咀嚼着枯草。他们望着远方,眼睛微眯,目光向天地的穷尽处伸展。
“禺疆弟弟,这些年过得可好?”
禺疆的哥哥,立月兑,今日早间才到寒漠部落。
这是兄弟俩分别十八年后第一次见面。
放呼衍揭儿走的那日,禺疆派人去须卜氏部落报信:他可以放了须卜也刚,但必须是立月兑亲自来领回去。
“每日跑马射箭,打猎练兵,没什么新鲜的事儿。”禺疆的脑海浮现出一个女子的音容笑貌,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这些日子,他很开心、很幸福,每日都很充实,充满了期待和希望,无边无际的草原不再荒凉,他的下半辈子将会丰富多彩。
立月兑个子中等,体格健壮,肤色黝黑,“孩子多大了,怎么没见着?”
禺疆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失笑道:“孩子?我还没有娶阏氏呢。”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不能说,而是还不是说的时候。
立月兑“扑哧”一声,“你都老大不小了,赶紧生个胖女圭女圭。我的女儿爱宁儿,今年十六岁,活泼好动,美丽可爱,只是任性了点,好多小伙子喜欢呢,你见了,肯定会喜欢她。”
“好,明年我就生一个女女圭女圭,比你的女儿更漂亮,喜欢她的小伙子更多。”
“禺疆弟弟,放了须卜也刚吧。”立月兑忽然提起这事,语气真诚。
“立月兑哥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阴山合力打死黑熊吗?”禺疆答非所问,目光迤逦而去,荡向缥缈的白云中,跌落在二十几年前的阴山之夜中,“那一年,哥哥十六岁,我八岁。”
“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立月兑开怀大笑,“你我哥俩在阴山玩耍,没想到迷路了,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下山的路;后来,天黑了,我们只能山里过夜。”
“我们点了篝火,摘了一些野果,打下四只鸽子,拔毛后,烤了吃,很香很香,那种焦香味儿,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禺疆接着道。
“真想再尝尝烤鸽子的味道。”立月兑灰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吃饱了,喝足了,我们躺在一堆树叶上睡觉。睡到半夜,我们被那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那是一只黑熊。这只黑熊个头不是很大,却异常凶猛。”
“我很害怕,哥哥叫我爬到一棵树上,哥哥也爬到另一棵树上,黑熊看见我在树上,摇着大树,几乎拔起整棵树。哥哥见我有危险,扑在黑熊身上,拼命地揍黑熊,在我心目中,哥哥很勇猛。”
平静的声音,淡淡的叙述,却想象得出当时的境况是多么惊心动魄。
立月兑的声音越来越动情,“弟弟看我和黑熊拼斗,也跳下来,我们合力打死黑熊。当时你还小,射术已很厉害。我被黑熊抓住,黑熊张开大口,就要咬了我的脑袋,弟弟以最快的速度抽箭弯弓,一箭射穿黑熊的头,紧接着又射出两箭,贯穿黑熊的身体。”
禺疆略略含笑,沉默不语,温和的眼眸精光闪烁。
立月兑又道:“是弟弟救了我,打死黑熊后,我就发誓,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和弟弟一起分享;如果我当上部落单于,也一定让弟弟当单于。可是,没想到,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逼得弟弟流落北地。”
禺疆望着静谧的长空,面色沉静,仿佛陷入了回忆。
他还在襁褓中,阿妈就弃他于不顾,是哥哥把他带大,教他骑马、射箭、打猎。兄弟俩从小玩到大,感情很好。六岁,他就表现出惊人的力气、身手、智慧,老单于又惊又喜,很喜欢他,经常带他在身边,加以教导。
如此,他的幼年开心、幸福,是远近闻名的小英雄。十二岁那年,老单于病重,没有几日就毒发身亡。汤药是他端进去给老单于喝的,于是,他就背上下毒害死老单于——亲生阿爸的罪名,被关押起来。几日后,哥哥私自放他逃走。
禺疆从经久的回忆中回来,精目凛凛,“当年的事,没想到立月兑哥哥还记得这么清楚。当了几年的单于和联盟单于,感觉如何?”
“我宁愿在广阔的草场放牧、射箭、跑马,”立月兑苦笑,“你阿妈……哎,算了,现在,你已是草原北地的大英雄,连我那从不服人的女儿爱宁儿,都佩服得不得了,如果她知道你是我的弟弟,她一定开心死了。”
“是吗?”禺疆淡漠道,阿妈?是啊,他还有一个阿妈。只是,他从来就没有拥有过阿妈和阿妈的爱。
“禺疆弟弟,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阿妈生的,可是你知道,我们从小玩到大,我把你当作最亲的弟弟。你回来吧,加入我们的部落联盟,过几年,你就是部落联盟的单于了。”立月兑顺势劝解,“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气魄,肯定做得比我好。”
禺疆不语,兀自望着白云万顷的高空。
那悠悠白云,棉絮一样松软、洁净,却是千变万化的,蕴藏着无限的变数。
半晌,他回头,嘴角凝着一朵白云般飘忽的微笑,“回到挛鞮氏部落,我还能活着出来吗?”
立月兑道:“我是单于,谁敢把你怎么样?你放心,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向大家解释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哥哥相信你,你绝不会害死阿爸。”
禺疆的脸上风起云涌,急切地问:“真相?立月兑哥哥知道真相?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月兑犹豫道:“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绝不是你害死阿爸。”
他有些慌乱,结结巴巴地说着。
禺疆明白了,立月兑哥哥一定知道当年的真相,只是他不愿说、不肯说。
立月兑转移话头,拍拍他的肩,“好兄弟,放了须卜也刚吧。”
“你知道他杀我多少部民、多少牛羊骏马?要我放了他……”禺疆凛眸瞪他,冷沉的眸光刺得对面的男人有些尴尬,“除非,你把当年陷害我的人揪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禺疆,顶天立地,不是下毒害死阿爸的兔崽子。”
“那么多年了……陷害你的人,要抓也抓不到了……我看还是算了吧,不过,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解释清楚。”
“立月兑哥哥,你以为每个人都是傻子吗?”禺疆的嘴角弯起弧度,勾出一抹冷笑。
立月兑豪爽道:“那怎么办?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禺疆仿似不经意地问:“哥哥,你不是很想去放牧吗?”
立月兑一怔,冷着脸,看着让他觉得非常陌生的弟弟。
分别十八年,当年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一个雄才伟略的部落首领,成为骁勇善战的北地大英雄,智计百出,善于谋算人心,精于权术谋略。
他自愧弗如,“为什么?”
禺疆忽然站起身,朝着白云飘飘的苍穹大笑,“哥哥,你还是那么老实,跟你开玩笑呢。”
立月兑心中清楚,这不是玩笑。
有一日,弟弟一定会这么做。只要是弟弟认定的,就会去做,就会一步步地完成、实现。
立月兑也站起身,双手搭在禺疆的肩上,神采飞扬地说道:“弟弟,跟我回去吧,部落联盟一定有你施展的天地。”
禺疆一掌猛拍哥哥的右肩,爽朗道:“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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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寝帐里只有一个长发女子睡着,乌黑的柔发垂落下来,令人赏心悦目。
杨女圭女圭靠躺在床上假寐,半梦半醒。
连续几天,她的妊娠反应特别厉害,尤其是夜里,刚刚睡着,马上又醒来,呕得肝肠寸断。
这么大的动静,连带身边的禺疆也一夜未睡。
真儿进帐,红扑扑的脸蛋堆满了微笑,双手捧着毛茸茸的毛皮,“阏氏,看我带来什么。”
自从杨女圭女圭决定留下来,真儿就坚持叫她“阏氏”,说再加“姑娘”会被单于五马分尸。
杨女圭女圭无奈,就随她了。
眼见阏氏睡着,真儿猛地打住,吐吐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杨女圭女圭“扑哧”一声,笑起来,睁开眼,其实,她已经醒了。
“阏氏,假如把我吓坏了,可没有人把你伺候得这么好。”真儿松了口气。
“看来,我太宠着你了,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杨女圭女圭轻笑,瞥见她手里捧着的毛皮,好奇道,“那是什么?”
“这是前几日单于让人准备的毡毯,夜里寒凉,阏氏怀着孩子,垫在身子下面,就不会着凉了。”真儿将毡毯放在床上,铺开,拉平边角。
“好漂亮啊,这是什么毛?”杨女圭女圭眼睛一亮。
“是羊毛。”
杨女圭女圭轻轻地抚触着柔软的羊毯,垫在身下,必定舒服、暖和。
禺疆想得可真周到,前几天才松了白狐皮,今天又送来羊毛毯,如此看来,他挺细心的。
“对了,阏氏,有一个叫做洛桑的,想见你。”真儿道。
“洛桑?他在哪里?”
“他就在外面,我去叫他进来。”真儿转身出帐,眨眼工夫就回来,后面跟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男子。
一个多月不见,洛桑憔悴了,气色不好,脸颊瘦削。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在马场受尽折磨?
杨女圭女圭深深自责,一个多月以来,竟然对他们不闻不问。就算禺疆禁止她去看望他们,可是,她可以偷偷地去看望他们的嘛。他再怎么反对,她的双腿仍是自由的。
说到底,她是忘记了他们。
她恨自己薄情寡义。
四个护卫中,洛桑最正直、最忠诚,一直把她当作深雪公主而拼力保护。
“公主。”洛桑声音嘶哑,双眼潮湿。
“对不起,洛桑,让你受苦了。”杨女圭女圭抱歉道,泪光盈盈。
“公主别这么说。”洛桑苦涩道,“阔天不见了,我找了好几日,找不到他。”
“阔天不见了?失踪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她斟了一杯水,递给他,他喝了半杯,慢慢道来。
那日,须卜氏部落夜袭,整个寒漠部落兵荒马乱,阔天和洛桑趁机来到单于的寝帐,打算救走公主。没想到,公主已经先行离开,于是,二人快马加鞭往西追赶,却没追上。
茫茫草原,他们马不停蹄地追赶,直到天色泛白。他们疲累不堪,骏马也吃不消了,就停下来歇息,一躺下来,两人立刻呼呼大睡。洛桑醒来时,已是午后,却只有他一人,不见阔天的人影,骏马也只剩一匹。
洛桑百思不得其解,在周围转了几圈,找不到阔天。接下来几日,他找遍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沿着来路往回走,始终找不到阔天。后来,他猜测阔天可能回寒漠部落,就快马加鞭赶回来。
回到寒漠部落时,距离夜袭那天,已经过了十日。
杨女圭女圭听完洛桑简略的叙述,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阔天性情稳重,处事也沉稳,必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踪,很有可能,他是故意撇开洛桑,一人独行。
阔天意欲何为,去了哪里,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杨女圭女圭想了想,道:“洛桑,你想回燕国吗?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如果你不想回去,留在草原也可以。你自己选择,好么?”
洛桑惊喜道:“洛桑自当保护公主。”
她一笑,“好,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接着对真儿道,“真儿,你给他安排一个毡帐,带他过去歇息。”
真儿应了,即刻带洛桑出帐。
晚饭的时候,杨女圭女圭对禺疆提起洛桑的事,想把洛桑留在身边,编入护卫队。
禺疆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她有点错愕,却也没有想太多。
他带回一个颜色暗沉的青铜兽头香炉,说这种熏香有宁神安睡之效。
青烟袅袅,一帐怡然。
躺在柔软的羊毛毯上,细腻的触感让人全身放松,她睡了过去,却不知为何,又醒了。
他躺在身边,睡得很沉,她侧过头,静静地看他。
精光迫人的黑眸,挺拔如峰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坚毅如铁的下巴……从未这般仔细地看他的脸孔,他的五官犹如刀削斧砍的孤峰,冷硬峭拔,纵深万丈。
他的唇,曾有数次疯狂地吻她……
从反抗到被迫接受,她似乎接受了他,不再抗拒他的靠近与碰触。
为什么不再抗拒?
难道,她不知不觉地喜欢他?
不,不会的……她不能喜欢他,她终究不是这里的人,终究要回二十一世纪。
须卜氏部落夜袭,他忍痛让她离开,不让她有丝毫的危险;为了留下她,他放过呼衍揭儿;他说,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阏氏;他每天都陪她吃饭,为的是让她多吃一点……
他用心良苦的讨好,他竭尽所能的呵护,他柔情缱绻的温存……她看在眼里,感受在心,再这样下去,她会不知不觉地习惯他的深情,既而陷入他编织的情网。
咳,怎么办?
想着想着,更睡不着了,她起身——疼!
头发差点被揪下来,估计是头发被他压住了。
她疼得龇牙咧嘴,禺疆惊醒,立即侧身,在枕上模索着。
须臾,他扶她坐起身,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适?”
他杀过多少敌人,经历过多少次征战,铁骑压境,战鼓擂天,刀光纵横,形势千钧一发,场面凶险万分,他从来没有害怕过。而她怀孕以来所有的反应,他事事紧张,心急如焚,惊怕焦躁,失去了寻时的冷静。
所谓关心则乱,便是如此。
他抱着她,嗓音低沉,“都是我不好。”
“没事,你也不是故意压着我头发的。”杨女圭女圭没想到,这个霸道的男人,也会道歉。
“不是,我把你的头发和我绑在一起了。”
“为什么把我的头发和你的头发绑在一起?”她错愕道,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禺疆颇为尴尬,“我怕自己睡得太死了。”
她明白了,两人的头发绑在一起,只要她一动,他就会醒来。
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草原男人,竟然也有这等细腻的心思,可见他真的在乎她、爱她。
她的内心一阵翻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
他抬起她的下颌,昏黄的烛影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使得她更为娇媚可人,“把你弄疼了?生气了?”
她垂下眼睫,“没有。”
他无意的举动,让她心潮起伏。
虽然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女孩,却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古典情结——结发。
相爱的恋人,举案齐眉,结发而眠,结发相伴,在时间的尽头,天荒地老。
结发夫妻原指原配夫妻,而她近乎偏执地希望,有一个长发男子爱她,她也爱他,发丝相绞,一生相爱,彼此唯一。
她几次要求阿城把头发留长,阿城每次都说,男人留长发是艺术家做的事,他不是艺术家,不能留长头发。他不愿留长发,她也就不强迫他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古典情结。
而今晚,禺疆,这个铁骨铮铮的草原男子,竟然无意中触动了她的心弦。
他是无意为之,还是上苍的安排吗?他是她这一生举案齐眉的结发男子吗?她穿越时空,为的就是和他相遇吗?是这样的吗?
无论是,还是不是,她决定,从这一刻开始,接受他,接受他的爱。
禺疆贴着她的脸腮,轻轻地摩挲着,脸颊相触的一刹那,二人皆一震,四肢僵住。
**女圭女圭真的可以接受他、爱他吗?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