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凌风所说的虽然夸张,可是,此时的确是难得的好机会,魔弑天自顾不暇,魔界群龙无首……可是魔族毕竟根深蒂固,神界又曾在不久前遭遇惨战,元气未复,若攻魔城,即使能胜,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若是激得魔弑天元神归位,那就弄巧成拙了。所以,凤王凰王的如意算盘就是,兵不血刃,收伏魔族!
时机宝贵,稍纵即逝。于是,很快,花解语两人便再入魔界,他们需要按照夙妍绘制的地图,将隐形小阵一个个埋下。每一个埋在何处,埋几分几寸,都须十分认真仔细。虽然夙妍因为不能目见,已经尽量将阵法方位设置的较为粗疏,可毕竟越是精确,效果越好。
花解语的想法里,凤王为人一向光明磊落,只怕是生平头一次做这种偷偷模模的事儿,且他又生的谪仙人一般,即使衣着面貌上做了手脚,也仍旧掩不住气度高华,让他做这种事,实在不怎么搭调。所以每次花解语都抢着做挖土埋阵的活儿,让他负责望风。没想到魔界土质竟如此之坚,所埋的位置又通常很深,才埋了两个,就累的胳膊发酸,灰头土脸。到第三个时,她正要不容分说的抢上,早被凤流羽一把拉住,温言道:“语儿,我来罢。丫”
“不要,”花解语道:“你个子高你来望风……”
凤流羽微微一笑:“你放心,这左近没有魔族,没事的。”一边说着,就从她手里取过了那神铲,以步丈量,找准方位,蹲来。
花解语来回看了几眼,视线所及,的确是没有半个人影,略略放心,便不由得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凤王身上穿的,是浅青色的短衣,腰间用布条束了,难得的露出了窄腰长腿,猿臂宽肩,发上乌冠骨笄,只随意束起,便略滑了几缕在冠外,竟意外的多出了几许别致风雅……甚至面容上也略做了手脚,隐去了那形状异常妍丽的凤眼与俊秀的五官,这是魔界从军男子最寻常的装扮,少了雪袍云纹的飘逸,却多出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是一种属于男人,属于力量,或者属于智慧的诱-惑……他正蹲在地上,用神铲一下一下的铲着地面,她发现凤王不论做甚么事情,都是异常的认真,薄唇微抿,眼神专注,便显得格外迷人……
他很快就铲出了一个直上直下的圆洞,放下神铲,用手将土一把一把清出,把隐形小阵放进去,密密的踩实,掩去了所以翻动过的痕迹,又消了使用神器的气息,然后才略略引动,令那作为掩饰的小小黑草生出地面,动作十分自然熟练,毫无滞涩,好像之前做过无数次一样。
他很快完工,比她之前快了数倍,拍了拍手上的土,走过来,她仍旧看着他出神,他便道:“语儿?”
花解语这才回神,急迎上来拉了他手,却握了满手的泥土,凤流羽摇头一笑,正要拈洁净诀,却被她一把按住,笑道:“不要,就这样,这样挺好的。”她笑吟吟的拉着他往前走,一边笑道:“果然不愧是凤王,样样事都做的好。看你埋阵的手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之前做过呢。媲”
凤流羽微笑道:“隐形阵是不曾埋过,但这样,跟种花种草很相似,所以也不至于太手生……”
“咦?”她惊讶了:“难道你种过花种过草?”
“是呀,”他有点稀奇的对上她的表情:“种过呢,青歧山其实很大,但成形的禽妖很少,人手不足,所以,每年我只要有空,都会与他们整理花草。青歧山后山,还有大片的田地,种着很多粮食……”
粮食?她惊讶的险些晕倒,觉得这两个字离超尘月兑俗的凤王很远很远。实在忍不住,转回身来,双手把着他的胳膊:“粮食?你种过?用手种?亲手种?不是用法力就可以么?”
他被迫停下,低头看她,微微一笑,“我种过,但我种的不太好……”他想了一下,神情中又带出了那种属于他的隐约的淡泊,可是此时看来,却已经不显得疏离:“用法力自然可以应急,但花草树木亦有心,用法力种出的,与一步步亲手种出的,味道完全不同,细品就会觉得出。”
她瞪着他,忽然觉得,她好像从来没认识过他……她真的开始惭愧了,小心翼翼的开口:“你……呐个,我是说,你吃人间烟火?”
凤流羽微笑出来:“不常吃,不过通常,隔年我们会办春华节与秋实节,到时会做很多人间吃食出来……”
隔了好久,她才长长的吸了口气。原来青歧山是这么热闹的,原来凤王并不是总高高在上做神仙,而是常常与他的族人同庆共乐,甚至还会亲手耕作。这种事,她打赌就连妖凌风,甚至夙妍雪澈都没有做过……她不由喃喃的道:“凤王哥哥,我们在神界这么久,青歧山一定很寂寞……”没有他们凤华绝代的凤王与他们共饮一杯酒,共庆一个佳节,若她是一只飞鸟,也一定会觉得很失望,觉得很思念……她把百鸟之王带离了人间,霸占在身边,天下的鸟儿都会恨死她了吧?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小声道:“人间不能少了凤王,少了凤王,就会少掉很多美好……我想,他们一定想死你了。你也很担心他们吧?”
他正微笑着用手背拂去她面上的一点污渍,微微侧头,想了一下,:“没有。其实也并不会怎样,我在去洛神园时,便同他们交待,近几年可能不能回青歧山,这次只是时间更长了一点而已……我想青歧后山,小喜他们都会去照应,只是神木宫几十年无人出入,地宫里的粮食,只怕已经腐烂了……但酒,一定会更香醇……”
粮食,酒……花解语,你真的认识过凤王么?瑶姬,你真的配做凰么……凤王的日子如此丰富多采,既有阳春白雪,亦有柴米油盐,而她居然甚么都不知道。她双手用力抓着他手,细细的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不认识似的一直看着。凤流羽被她看的笑出来,借就着她的身高略略弯腰,明明是这般平凡的眉眼,这么粗陋的衣着,可是那种温润,那种高华,那种淡泊,仍旧如此鲜明……他是神仙,却在人间,掌管三界中最弱小的飞禽……她喃喃的道:“神木宫有很多粮食?”
“嗯。”凤流羽微笑,忽然有些不自在似的,略略别了眼,长长的睫尾挑起一点流光:“这大概是……凤凰的天性在做怪罢,我虽然很少吃人间烟火,可是,我喜欢在宫里储备很多粮食……隔年会把之前的搬出来,然后再放新的进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神木宫地底存粮,分门别类,算起来总该有几万斤……”
几万斤……她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显出风华绝代,雪袍云纹的凤王挽着袖子站在一旁,很多小鸟儿叽叽喳喳,推着小车子来来回回,然后他一脸满足的看着……怎么想怎么不搭调。突如其来的,她想到一个久远的传说,据说远古的时候百鸟群居,凤凰总喜欢辛苦搬运,把得到的粮食存起来,而别的鸟儿只会在枝头唱歌,嘲笑他的行为。谁知遭遇大灾,凤凰的存粮就派上了用场,救下了百鸟族……所以鸟儿们感激之下,每只鸟儿取了最美的尾翎给了凤凰,凤凰从此才成为百鸟之王……
其实凤凰是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的神灵,这种传说不过是民间意会,可是想到他这可爱的“天性”,再看看凤王别着眼难得羞赧的模样,她忽然很想笑,于是就笑出来,重又拉了他手往前走,一边笑道:“那酒呢?”
凤流羽微笑道:“酒通常酿的很多……且飞禽其实是不擅长饮酒的,本来应该会余下不少。但是我们每次庆祝,都会有很多很多的族人从外面飞来,所以取着取着,酒就没了,一坛酒,也许每只鸟儿都只喝一口,也或者飞的慢的,一口都不得喝。起先还好,喝的久了,他们便醉了,有时会整只鸟儿掉入坛子里,要把他们捞出来才成,不然真的会醉死在里面。小喜每每说要掺上水给他们喝才成,可是每次都是一边抱怨一边往外搬……”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出来,眼神中划过一丝柔软,“所以每年的酒,从来都留不住,只一年就喝掉了,这次一留几十年,一定香醇之极,只怕他们闻一闻,就会醉了……”
她望着他出神,他说到族人时,眼神柔软之极,笑容亦是温柔,好像在说自己的孩子……遥想风华绝代的凤王高坐席上,含笑拈了杯,看着下面成形或未成形的禽鸟,小鸟儿低头衔了一口酒,然后醉的摇来摇去,一头栽进酒坛里,凤王便得遥遥施法,将落汤鸡似的小鸟儿救出来……
那时,他一定是微笑着的,凤眼妍丽,眼神柔软明亮……也许会微带一点点无奈,也许会带一点点纵容……好一会儿,她都没说话,只觉得这情形异常美好,只恨自己不曾幸运坐在那席上……而凤王也没有说话,薄唇边带着一个梦似的微笑,似乎想的入神,她忽然觉得不安,用力摇他的手臂。
凤流羽回过神儿来,含笑挽过她手,握在手中,这才接着刚才的话头,续道:“等事情了了,我带你回青歧山瞧瞧可好?小喜会做很好吃的饼,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是凤王陛下第三次提到这个名字了,花解语眯了眯眼睛:“小喜是谁?”
“嗯?”凤流羽并未察觉甚么,便答道,“她的真身是喜鹊,已经化形四百多年了,修行十分不用心,却极喜欢做这些米面粮饼,她还跟小眉几个一起种了很多菜,我有时回青歧山住一阵子,小喜还会隔三差五,做些给我吃,味道非常好。”
她觉得很不爽,更加抱紧他的手臂:“她漂亮么?”
“这个么……”凤流羽想了一想:“在人类来看,应该是很漂亮的,我每常见到,倒很少留意她的模样……”
她顿时打翻了醋坛子:“她很喜欢你吧……她一直留在青歧山,陪了你几百年……”
凤流羽终于回过神儿来,看了看她的神情,她白了他一眼,于是凤王陛下轻咳:“没有……她,她只是……嗯,我想她只是把我当成师父……”
她耷拉着小脑袋:“凤王风华绝代,智勇双全,天下这般人儿能有几个?三界中喜欢你的还不知有多少呢!你只是不知道罢了……你认识我的时候,有没有察觉到我对你的狼子野心?你要是早点儿察觉,我何必要等一千年?”
他被她恶狠狠的模样逗的笑出声来,想到这一千年,又不由的心疼,伸手模模她的小脑袋,像给乍毛的小猫咪顺毛,一边柔声道:“好语儿,是我不好……我一定会用之后的千年万年来补偿……”
她一脸蛮不讲理,“总之,你不准再理她……”
他轻咳,再瞥眼她的神色:“我……我可能不能不理她……不然我每次都带你一起去见她……”
她其实已经放心,却觉得凤王这左右为难的模样可爱到不行,忍不住就要逗他:“我不管……就是不准理!你不答应,就是不舍得!你刚才一直在发愣,叫你都听不到,肯定是在想她!”
凤流羽急摇头:“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刚才忽然出神,在想甚么?”
凤流羽定了一定,眼底渐渐漾了一丝笑,像水中花儿的倒影,扶摇却如此瑰丽:“我是想起,当年有一只笨笨的小乌鸦,在我的茶杯里洗了个澡……还在桌上写甚么天地同寿,仙福永享……”她一怔,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想着她化鸦时,误钻进了凤王的衣服,还好好的轻薄了他一番……
两人且笑且说,手上也不停,接连埋好了十来个隐形阵。凤流羽动作越来越是行云流水,神铲都磨平了许多,花解语瞧的心疼起来,双手抱着神铲硬抢加耍赖,凤流羽无奈,只得由她抢去。花解语一路盯着他动手,有样学样,居然也似模似样,不大会儿埋好踩实,学他拍拍手上的土,走了回来。
凤流羽正目不转晴的瞧着她,见她起身,才迎上来,弯腰细细拍去了她膝上的泥土,含笑道:“语儿。”
“嗯?”
他道,“语儿,嫁给我,好不好?”
她居然愣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要“不嫁凤王”,所以,竟没有留意何时“嫁给他”的问题。仙界天火之中合修,他曾道“我会用我的余生,永远陪在你身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达成你所有的心愿。”青歧山神木宫中,恩爱初歇时,他说的也是“语儿,我会疼你一辈子……”他早就许诺千年万年相守……已经有了一生的承诺,又何必强求这个嫁字?
花解语忍不住笑起来,笑道:“你若不说,我都想不起,你居然没有向我求过亲……可是,我若不嫁你,世上哪还有一只凤,来配我这只凰?”
凤流羽微笑,轻握了她手,难得固执的重复:“语儿……瑶儿,嫁给我……”
不管是花解语,还是瑶姬,都是他要的,在他心里,她们其实是一个人,却给过他不同的回忆。站在魔族地面上,一身粗陋短打,满身尘垢,可是这一刻,却似乎身边百花齐放,百鸟齐鸣,她对他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凤流羽用力握了她手,对她微笑,柔声道:“我很欢喜……我知道我不论做甚么事,你都会陪在我身边……我很欢喜今后的所有日子,每天都有你的陪伴。”
他眼底是清澈到底的喜悦,深沉如海的温柔,若不是时间地点都太不对,她几乎想要投进他怀里,抱紧她……她也很欢喜,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他离她近了许多,原来凤王也会吃饭饮酒,也会躬耕劳作,甚至,还喜欢把粮食藏在家里……这种种,让他更像一个“人”,而不是神仙……
………………
再埋下两座隐形阵,眼前已经渐多了人烟,两人也谨慎起来,也不敢再谈笑,速度顿时慢了下来。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最后一个隐形阵的所在,居然是在一间屋舍之中。两人隐了身,悄悄走了进去,这屋舍中似乎是一对魔族夫妇,那魔族修为看上去颇为不错,所以居然在这种地方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两人正在吃饭,桌上摆的,居然是过了烟火的食物,看上去很像人间的粟米窝头,颜色却略灰一点。还有两样看上去还不错的小菜。
花解语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去房梁上坐好,那对魔族夫妇一边吃饭,一边聊一些诸如你今天都做了甚么,我今天都做了甚么之类的问题,一直到吃完了,那魔族男子才从怀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笑道:“你可知这是甚么?”
那女子便接过打开,里面居然是一枚丸药,一打开来,便是一阵淡香,花解语心头一跳,已明其意,果然便听那魔族道:“就是那个妖族的炼丹师炼的灵丹,服下之后,即使不吃东西,灵力也会有滋长。”
那女子道:“妖族的人,怎可能真心助我们?”
他哼了一声,“抓都抓来了,怎敢不听话?你放心,我们已经找人试过了,确实有效,这才分了几枚……”他一边说着,一边托高那女子的手:“你服下罢。”
花解语不由微怔,不想魔族中竟也相亲相爱……却听那女子笑出来:“你若不强,我强了有甚么用?”
那魔族道:“现如今凤王统领北天界,皇上又一直半死不活,谁知道将来会出甚么事……你若不强,恐拖累了我……”
她呵笑一声,忽然站起,猛然出手制住了丈夫,那魔族男子挣扎了几下,却怕伤到了她,不敢用力,那女子早把丹药送入他口中,凑唇上去,连送了两口气,让那丹丸滑下咽喉,一边笑道:“我若不成,便是个死,谈甚么拖累。”
花解语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乍入这间屋子,感觉很像是人类夫妻,可是听他们交谈,又觉得像并肩做战的伙伴,那魔族女子出手毫不留情,几乎像面对对手,可所为的,却是要把命,或者说生存的机会让给他……真不知他们是有情还是无情,也不知他们将来若是得知,这丹丸里动了手脚,会怎样对付夜惊澜……
凤流羽忽然轻叹了一声,略略抬手,正喁喁细语的两夫妻忽然伏在了桌上,凤流羽跳下去,仍旧以步丈量,移开了桌子,埋入隐形阵,却未引那伪装的草,又将青石盖了回去,细细理好,然后拉着花解语退了出去,退出的同时略略拂袖,那两夫妻毫无所觉,仍旧交谈起来。
花解语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他们也并非穷凶极恶,甚至还很相亲相爱……我觉得他们几乎不像是魔,只除了他们太重视力量……”
凤流羽温言道:“语儿,你太执著于这个‘魔’字了,你心里早就已经给‘魔’下了一个定义,然后拿着这个框去套……这又何必?两界交战,我们能降则降,能伏则伏,不必因为他们是不是魔而有所不同。”
花解语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可是回头想想,又觉得他这种口吻太过于超月兑,好像佛陀在点化世人,忍不住伸手用力抓住他手,拈洁净诀消了两人身上的泥土尘垢,道:“算了,我们去找夜惊澜罢!”
…………(>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