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豫都到北港是一条高速公路,小车约两个小时的路程。
进入五月,江南已经是雨季。远山,峰峦奔突、云山雾沼;近处,烟雨蒙蒙,万物并秀。公路两旁,成片成片的油菜已告别了金色的亮丽,接近成熟的籽荚沉甸甸地随风摇曳;人们穿着雨衣和高靴,稀疏地散落在水田里,旱地上;小憩的水牛寻觅着可口的青草,时而看看公路上狂奔的车流;冒着黑烟的手扶拖拉机狂叫着,在泥海中拉出一条条白浪。这一切,组成了一幅美丽的田园风光图,呈现出“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的暮春初夏的景象。
坐在车上的文一帆,无心观花赏景,默默地在思考。他此时的心情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家里的工作进展顺利,人事工作会议已开过,员工培训的准备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忧的是省分行这次人事工作会议是精减人员和网点撤并工作的专门会议,任务数是背靠背的,北港的任务很重,精减人员任务是去年的四倍,撤点任务是去年的三倍。而且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政策:满三十年工龄的员工(含市分行的中层干部和支行行长),一律办理内部退养。考虑司机梁山在身边,文一帆给包谨中发了一条信息:“速查全行三十年工龄的人数,其中科级干部多少。暂时保密。”
半小时后,包谨中回复:“约一百二十人。科级干部十四人。”
文一帆又发送:“晚上七时,召开处务会,周颖菲记录,请你通知并准备好去年双精简的资料。”
包谨中回复:“知道了,照办。”
文一帆放下手机,往后伸展了一体,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了拜会沈斯山的情景。
吃完中饭后,文一帆去了沈斯山办公室,两人促膝长谈了一个多小时。文一帆汇报了接任后的工作,得到了沈斯山的充分肯定。
沈斯山说:“你的三个调研材料我们都看了,刘处长大为欣赏,已批转各市分行参考学习。开局很好,我为你高兴。”
文一帆说:“肯定是师哥极力主张。目前仅是表面文章,实施起来估计不轻松。我已向尹行长立了军令状,到时候要请师哥大力帮忙。”
“立了什么内容?”
“北港市分行的人事工作在全省,一年进中游,两年进前三。”
“目标不算高,比较客观,照这样下去,应该没问题。”
“这次的精简任务太重了,万一完成不了任务,有影响吗?”
“那不行,是指令性的,何况你还立了军令状。”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文一帆一眼,两人会意地笑了一下。
“你们报上来的农村老党员组织关系属地管理的请示,处里马上会批复下去,同时准备抄送其他市分行,一并参照执行。与地方组织部门的协商还是由你们去谈吧。”
“好的。能不能透露下一步人事制度改革的工作任务。”
“目前不是很清楚,裁员撤点可能还要进行几年,裁员仅靠内退这种形式,成本也不低,后续问题不少,估计总行还会出台其他措施。机关机构调整,网点职能转换可能是下步的配套工作。一帆,这几年工作压力很大,要细致处理好果敢决断和谨小慎微之间的关系,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沈斯山有点不放心这位“大干快上,立功心切”的师弟,郑重地叮嘱了一下。
想到这里,文一帆心里一紧,思绪又回到了下步工作上。
到北港已经是傍晚了。文一帆拉着梁山,进了市分行附近一家小餐馆。因为经常光顾,与服务员很熟,服务员是位小姑娘,姓洪,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明眸皓齿,娇小水灵。文一帆总是想,这孩子不是不愿读书就是家里重男轻女,站在这里的要是女儿文静,真不知多心疼。由此,每看见这位小洪姑娘,便想起了文静,总带有一种慈祥和怜惜的眼神。小姑娘似乎也意识到这位客人特别和善,只要文一帆一到,她便眉开眼笑,主动招呼,特别热情。文一帆笑着与小洪说了几句话,点了三菜一汤,两瓶啤酒。
文一帆先为梁山斟上啤酒,笑着说:“梁山,这段时间总是辛苦你,不好意思了。来,我敬你一杯。”
梁山急忙站了起来,说:“文处,你平易近人,我喜欢跟你出差,有事你就叫我,没关系的。你总是那么客气,我承当不起。我也敬你一杯。”梁山喝完后,马上毕恭毕敬地给文一帆斟上,然后很有礼貌地回敬了一杯。北港市分行只有四辆行政用车,其他的都是行领导的专车。各部门为用车,与办公室闹意见的事时有发生。办公室对人事教育处比较关照,只要有车,都会优先安排。
两人边吃边说着话。梁山说:“文处,是不是又要裁员了?上次的末位淘汰把我们搞得够紧张,我们当司机的一旦要下岗,不懂业务,其他事都不会干,谁要?文处,你要有机会,帮我挪动一下,安排我去搞信贷业务吧。当一辈子司机也不是个事,照这样下去,司机这碗饭还不知能吃多久。”
文一帆说:“放心吧,哪个单位不要司机,就是万一要减少行政用车,我会留意,帮你找一个合适的岗位。”文一帆岔开裁员的话题,聊起了灵山之行的趣事。梁山听得津津有味,后悔死了那次不该一人回了北港。
2
七点钟,文一帆的办公室灯火明亮,大家正在听着文一帆传达省分行会议精神。
文一帆神态凝重地说:“今年的减员和撤点任务都很重,减员任务二百二十七人,占在职人员百分之十。撤点任务也不少,五十七个,占网点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五。通俗地讲,十个人要走一个,网点要关闭四分之一,是前所未有的大精简啊!”
“政策嘛,精简人员给了六个:一是继续执行长期合同工中男员工五十五周岁;女员工中干部编制五十周岁,工人编制四十五周岁的强制内退政策。二是从今年起执行员工不分性别,不分职务高低,满三十年工龄强制内退政策。当然,处级以上干部除外。三是从今年起执行长期合同工男员工五十周岁,工龄满二十五年;女员工中干部编制四十五周岁,工人编制四十周岁,工龄都满二十年的自愿内退政策。四是执行储蓄合同工男员工四十五周岁、女员工四十周岁的强制内退政策。五是辞退短期合同工。六是在病退上可以放宽政策,只要手续齐全,就给予办理,不考虑年龄。”
长江银行在用工形式的划分上有一个衍变过程。上世纪八十年代分为国编(干部和工人身份)、大集体(储蓄代办员)、临时工(勤杂人员)。九十年代分为正式工(国编和转制代办员)、临时工(银企代办员和勤杂工)、九十年代末分为长期合同工(干部和工人身份)、储蓄合同工(转制代办员和返聘代办员)和短期合同工(暂聘代办员和勤杂工)。
储蓄代办员的衍变较为复杂,上世纪八十年代,长江银行大量增设营业网点,每年都大量招收业务临时工,大多为员工子女和亲属,称储蓄代办员。早一些时候的储蓄代办员是总行给指标,地方劳动部门盖章承认的,属于大集体编制。后来,在省分行认帐的前提下,由各市分行又招了不少人,称银企代办员,没有进入人事编制,管理部门为市分行储蓄科。再后来,为了加强用工形式的归口管理,这些银企代办员通过业务考试,按成绩排名,一部分转为省分行管理的返聘代办员,有了一个名份。成绩差的一部分本应辞退,考虑到营业网点缺人,便留下下来,称暂聘代办员,由市分行暂管。
文一帆起身添了杯水,接着说:“省分行今年不会下达撤并网点名单,原则上由市分行确定,省行审查。估计存款余额二千万以下的网点难逃一劫。大家谈谈,处里先拿出一个初步意见。”
包谨中说:“去年精简五十五人,机构撤了二十个,从工作难度和工作量上看也不算轻松。今年的任务确实很重。先说减员吧,硬性减员我初步掌握约有一百五十人。三十工龄的一百二十人,按去年年龄段内退的标准,今年只有三十人左右,缺口有七十多人。这就要通过其他渠道走人,就要做细致的工作了。看来今年任务要分到支行,否则靠我们隔空打穴难度很大。按工龄减员比较复杂,参加工作早的只有四十五六岁,更难的还圈到了十多个科级干部,五十岁以下的就有两人。这么年轻就要回家,是大家始料不及的,更想不通,这个工作难做。撤网点嘛,撤这么多网点对业务影响很大,但比减员的压力相对小一些。这次撤点要接受去年的教训,不要以存款余额定标准,要综合考虑网点的各种因素,有些网点论外部环境很好,但就是存款搞不上去,有些网点内外条件都不好,可工作很有起色。我个人认为,主要是网点主任能力的原因。所以在撤点的问题上,可以采取下达任务,支行申报,市行实地考察,专业审查,党委审定的自下而上的办法。”
文一帆连连点头,心里暗暗称赞包谨中清醒的分析和思路。
雷启明说:“今年的减员,我看主要在短期合同工上做文章。去年末的统计报表,我们有三百四十名短期合同工。按包处说的减员缺口只有七十多人,我看问题不是很大,储蓄合同工内退估计有十多人符合条件,我们还有去年就应该辞退的五十多名暂聘代办员,还有被撤销的农村网点炊事员,仅这两块就能凑满,自愿内退的也应该有一部分人。这样完成任务就绰绰有余了。因此,我倒认为任务没有必要下到支行,免得既影响业务工作,又弄得人心惶惶。撤点的措施,我同意包处的建议。”
雷启明的话令文一帆心中一亮,气场一下大增,压力顿时释放了许多。文一帆为有这样的搭档感到自豪,一个是客观地分析了困难,一个能睿智地破解矛盾。文一帆看着周颖菲,笑着问道:“颖菲也说说看法吧。”
周颖菲说:“我本是记录的,既然文处要我说,我也说几句吧。减员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能完成任务,我认为宣传不宜太施压,如果走的人很多,会为明年的减员工作带来压力。就像我们存款任务超额太多,明年存款工作一定被动。这次减员,能完成任务就可以了。我也同意计划不要下到支行。撤点嘛,要综合考虑网点设立时间,外部经济资源,金融服务环境,辖区存贷总量,网点资金规模。考虑细致一点,遗憾的事就会少一点。”
雷启明带着诙谐的口气说:“文处叫你说,我还认为是客套话,真没想到你也是只雄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后,对你,我真不能等闲视之。”
包谨中怪怪地笑道:“很有见地,真是我们人事处的一朵奇葩。”
大家都笑了起来。得到大家的赞许,周颖菲有点不好意思,高兴得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文一帆笑着说:“颖菲是说得不错,合理的我们要采纳。这样吧,我们来确定一下,明天好向尹行长汇报。减员工作仍采取去年的作法,具体政策要求,省行没有给文件,只有一纸普通的通知,我们也以省行同样的形式通知到支行,除继续执行去年的政策外,明确四个‘一刀切’,长期合同工三十年工龄一刀切、储蓄合同工规定年龄段一刀切、暂聘代办员一刀切和被撤网点炊事员一刀切。这项工作请包处作好准备。涉及到副科以上干部,建议行领导逐个谈话,做通工作。撤点工作请颖菲拟写一个通知,设计一张网点模底表格,请支行填报,一定要提出撤点初步意见,我们参考支行意见,再来下计划。实地考察和专业审查工作就由零售业务处牵头组织吧。省行要求十月底完成撤点任务,我们争取在三季度落实到位。”
第二天上午,文一帆和包谨中到了行长室,向尹力平汇报了省分行的会议精神,汇报了本处的初步意见。
听完文一帆的汇报后,尹力平感到事情很紧迫,下午就召开了减员撤点议题的党委会,零售业务处处长余剑村和财务会计处处长董仕进列席了会议。会议肯定了人事教育处的思路,同意付诸实施;明确了先撤点后减员,时间定在七月份启动,九月份结束;确定了撤点工作由人事部门主抓,零售业务处和财务会计处全力配合。会议还明确了满三十年工龄的支行和处室主要负责人,一律办理内退,所在单位和部门,今年年内指定一名副职暂时负责工作,不下文件,口头宣布;副职缺额较多的支行由人事部门拿出调剂意见;内退的正副科级干部统一由市分行党委组织集体谈话。
关于指定一名副职负责工作,文一帆明白尹力平的用意,口头宣布负责工作和下达文件主持工作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是临时的,随时可以换人,特别优秀的也有提拔的可能;后者是准备接任的,不出意外,一年左右就可以转正了。因为时间太紧,合适人选没有考虑成熟,只有这样了。
减员撤点的工作在紧张地进行,相关的消息同时迅速传播开来,对于北港市分行来讲,不亚于一场挟带电闪雷鸣的暴风骤雨。多少年在和风细雨中平静生活的人们,不敢相信这是现实,没有任何应对的思想准备。第一次感到现实的残酷,第一次对生活充满惆怅,第一次为工龄长、资历深而烦恼,第一次为人到中年而羞愧自悲,第一次对未
来的归宿茫然失措,第一次感到有工作就十分美好,第一次仅为年少就高呼万岁。
3
当下,北港分行最忙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尹力平,电话铃吵得心烦,手机烫得要爆,电话不接手机追过来,手机不接电话追过来,所有人一反过去的温良恭俭让,变得浮躁起来。有即将内退的科级干部发牢骚撂担子的,有为撤点持不同看法的,有为辞退短期合同工讨价还价的,出言不逊,指桑骂槐,牢骚满月复,胡搅蛮缠等众生相一并显露出来了。
一个是文一帆,面对着如集束炸弹般的来电,他唇干舌燥,嗓子冒烟。他关上手机,走进包谨中他们安静悠闲的办公室,一坐在沙发上。他两手揉着太阳穴,说:“怎么回事,电话怎么都往我那里打?你们倒自在清闲。”
包谨中帮文一帆倒了杯开水,笑着说:“我们又不能拍板,他们眼皮又浅,肯定是找你。”雷启明也附和着,“我们也心疼文处,可帮不上忙。”
文一帆说:“这些工作都是我们在一起初议的,党委会上决定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我哪有压箱底的宝物。你们不要往我身上推了,主动解释解释,我也就轻松一些。是不是?”两人连忙点头。三人又聊了一会工作,文一帆好像听见自己办公室电话铃声,赶紧回去了。
查了一下来电显示,没有行领导的,也没有省行的,文一帆才放下心来。他重新打开手机,信息蜂拥而来,他数数,有30条。浏览了一下,大多是手机打不通,改发信息的,问的基本上是减员的政策问题。他心想,不是通过电子邮箱群发了吗?他马上拨通了周颖菲的电话:“颖菲,减员那个通知发下去没有?”
周颖菲说:“党委会的第二天上午,我就发给了各行人事监察部和市分行各处室内勤。”
文一帆心想,这件事可能处理得太轻率了,应该下个文件,但省行说怕授人以柄,自己也就上行下效了。他有点后悔,但也只有如此了。他对周颖菲说:“这个通知立即增发给各行一把手和市行机关部门主要负责人。”落实以后,他又给包谨中去了个电话,请他再给各行人事监察部经理追个电话,口气要严厉点,要求这些经理们耐心地做好宣传解释工作,不要把自己能回答的问题都往市分行推。刚挂上电话,铃声又响了,一看,是尹力平的电话,叫他过去一下。文一帆拿着本子匆匆地下楼去了。
尹力平办公室没有别人,文一帆叫了声尹行长,便轻轻地坐在他的对面。
尹力平皱着眉头说:“这几天吵得不得安宁,你可能也一样吧。这也是个教训,这种事,以后事先要开个大一点规模的动员会议,把文件方案发下去,透明度也高了,工作会好做点,我们的压力就会小一些。我也知道上级人事部门的苦衷,其实也没什么,全国这么大的声势,哪有不知道的,今后就算有劳动纠纷,少一个红头文件也无济于事。”
“我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下次还是要把工作做细一点。”文一帆低声地回答。
尹力平笑了笑,口气温和地说:“我不是为这事找你,有几件事我们再商量一下。我琢磨着,今年减员应该没有好大问题,业务岗位上的短期合同工,没有必要全部辞退,我想,城区支行这次就不动,否则有些网点就要关门了。农村行,你去模一下底,人员紧张的支行,征求一下行长的意见,就留几个吧。但不是全部开绿灯,人员充足的支行全部走人,像叠峰、潇水和岭南等支行。这是一件事。第二,关于自愿内退政策这一条,我的意见宣传动员点到为止,要考虑为明年储备点资源。长江银行七十多万人,听说要精简三十多万,这还是刚开始,来日方长。第三是这次要内退的科级干部,现在别指望他们安心工作了,我还真有点担心出事。我已和省分行刘处长沟通过,他说,口头宣布暂时负责工作的人选和副科干部的平级变动,不用征求省行的意见,本行党委会形成记录就可以了。我看下周就通知他们到市行集中谈话,把工作移交掉。再就是安排他们出去旅游一下,为长江行干一辈子了,就这样毫无思想准备地离去,谁都接受不了。路线远一点,时间十天之内,多花点钱没关系。去年内退的科级干部也一起去吧。你们去安排一下。”尹力平说得很动感情。
文一帆应允了一声,心里也酸酸的。
尹力平接着说道:“再说说撤点的事,今年计划太重,存款工作算是没指望了,收息和清收工作都会有影响。好就好在全省都在撤点,都会受影响。在撤点上要反复论证,撤并真正的低效网点。要用历史的发展眼光辨证地看问题,要把撤点看成是一次战略大转移,要把撤点转化为以退为进、养精蓄锐的源动力。撤并的农村网点所有员工不能进城,一律安排在农村网点;无农村网点的支行,被撤网点的员工绝对不能进机关。网点多点人不要紧,如明年减员力度加大,必会自然减员,到时要想从机关调人到网点,工作是很难做的。就这样,去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