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可能啊?”
却是一道清越悦耳的声音突然闯进耳廓。)
久久盘亘在头顶之上,对坐着的两人心尖皆是一颤媲。
一个没想到的是,她会来,另一个没想到的是,她会来得这样合乎时宜丫。
随着轻缓的脚步传来,那人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贺连城只感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如轻羽一般落在自己的肩头,侧目,那人已经坐到了手边。对着坐在余惊未平的某人,拿出了平生最大的礼貌,唤了一句“爸爸”。
早就习惯了,她在身边,他便开始念剧本的这一流程。
贺连城轻扯过纪念覆在小月复上的手,拿在手中如若至宝般把玩,轻捏着她温润的指尖,垂眉,对他宠溺一笑,和煦如风:“怎么这么晚才到?”
“你以为每辆出租车都有你贺市长的特权啊,交警见了你的车都不敢拦的。我在路上足足等了有一个小时。”纪念嘟着小嘴,和他抱怨着。
“那又怪谁?”他重重都捏了捏她鼻尖,“刚叫你来的时候,不是说要我开车去接你吗?是你自己不要的……那,路上有没有不舒服?”
纪念皱着眉,一面揉着自己被捏疼的鼻子,一面答道:“还好,就是来的时候,出租车里没开空调,坐得有些闷。”
悉心地,贺连城拿出口袋里的手帕将她额上冒出的那层细密的汗珠细细擦过。
而他和她所有的亲昵的举动,都被纪逍看在眼里。
是演戏吗?
不是演员的他,竟也可以演得这样以假乱真?还是……
却是男子温醇的声音打断了纪逍的思路,方才还在同他撕破脸的人正他亲切地叫他爸爸:“爸,刚你打电话来不是说有东西要我代交给念念吗?现在我让她来了,你要我交给她的东西就亲自给她吧,正好,你们父女两个可以叙叙旧……”
竟没想到贺连城会这样安排,纪逍半张着嘴,要说些什么却被贺连城生生打断了:“爸爸,念念,你们两个在这里慢慢聊啊……”说着,贺连城便站起了身,要迈开步子手臂上却多了一只小手,是她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看他,微微蹙着眉头:“你又事要忙?可是……”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细肩,他知道她不想单独和这个爸爸在一起。倾身,她在耳际低语了一句什么,便离开了。
气氛,因为桌前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而变得异常尴尬。
他和她都清楚地明白,这不该是属于一对父女相处时的氛围。
先开口说话的是他,说的也不过是两个字叫了她的名字:“念念……我听你妍姨说,你怀孕了,做爸爸的恭喜你。这是给你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一些东西。”说着,他递过了提前准备了好些天的礼物。他的女儿不知道,那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以来,选的时间最长的一份礼物,因为每做一次选择他会担心一次,怕怕那即将要出世的孩子不喜欢,更怕他即将要做妈妈的女儿不稀罕……
那份礼物就孤零零地摆在咖啡桌上,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咖啡桌的面积。
精致的包装,明显就是提前叫人包装过的。
半晌,她一直盯在那包装上的紫色蝴蝶结上,久久不做声。
气氛,因她的这一举动而变得更加尴尬异常。
纪逍并不介意,他扯扯嘴角,强笑道:“呃……孩子还没出生,不知道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这个做外公我也不好选是粉红色的还是天蓝色的,所以听了售货员小姐的建议,选了孩子的玩具,是一个小木马。他刚出生的时候,可能还不会玩,不过等他大一些了,你和连城你们两个可以把它拼起来……我觉得我外孙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纪念心间五味陈杂。
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爸爸,眸光闪闪烁烁。
打她近乎被纪鹤先从纪家赶了出来的时候起,她就没再见过除了莫妍之外的纪家人。当然,包括这个爸爸在内。她有试想过,有一天当她走在街上和纪家的人相遇,该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却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而她的爸爸坐在她面前,竟好像前段时间的那些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而他和她也不过是一对寻常的父女。
他是来看他怀了孕的女儿,而她,是来见关心自己的父亲。
说不恨他,那是假话。
她死咬着下唇,强忍住埋在心间极久的话不让它问出口。
她其实想要问他,小时候十年前,当她被那些坏孩子欺负的时候,他这个爸爸在哪里?两年前,她被纪鹤先选作纪家牺牲品的时候,他这个爸爸在哪里?一年前,她逃一般地离开中国,他这个爸爸在哪里?数月前,她跪在雨里求纪鹤先帮贺连城,他在哪里?她被她的哥哥压在身下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是的,他都不在。
似乎她人生中最苦难的时刻,身边总是少了他,少了一份专属于父亲的山一样的依靠。
纪逍坐在对面,只觉自己像是手边的那一杯红茶,被置在一旁,放凉放凉,最后还要蒙上一层薄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好长好长,他才听到期盼已久的女儿的声音。
“谢谢。”
很薄凉的回答。
他那时才如梦方醒,原来,他欠了他的女儿真的不是一份礼物那么简单,好像,还有更多。
她敛了敛嘴角,笑道:“嗯,我想,圈圈她会很喜欢的。”
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看似年轻的父亲两鬓也涌出了些许白发,她便做了这样决定。既然眼前的这个人,愿意为这些年所欠下自己的作出补偿,那么她也愿意,在她的世界里,给他最大的宽容。
意外的补充,让他脸上的笑如同大学初霁,在经年不老的俊颜上点点晕开。他眸子里的星光写慢了惊喜:“圈圈?你的孩子子叫圈圈?”
“是啊。”她强装热络地和他笑着,“是我起的名字。连城他还一直笑我来着,说是这个名字起的真没水平。爸,你觉得呢?”
他被她的一个“爸”字叫得一愣,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回道:“很可爱的名字啊,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我的名字?”纪念一怔。
她的名字……说到这个的时候,她心里便浮上一层酸意。
小时候,每当纪静叫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都要免不了被刻意挖苦一番。每每纪静骄傲地说,她和纪元的名字是爷爷亲自给取的,而她的名字是方又廷那个下作的管家随口取的。
纪念,纪念,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某人漫不经心的“杰作”呢。
所以,她从小到大都羡慕这那一对长自己几岁的哥哥姐姐,不论别的地方,他们在名字上,已经赢得了纪家的做多的关注。而她,没有。
“对,你的名字,纪念。”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纪逍似乎特别兴奋,“你知道吗?这个名字是我和你妈妈一起取给你的。”
“你……和妈妈?”纪逍给纪念的答案几乎让她难以置信。
“嗯。它是你妈妈随口一说便定下来的,但也是费了我们很多心思的。我还记得你妈妈说,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你是我和你妈妈感情最美的纪念,纪念我们平凡而不平庸的爱情,纪念我们曾有过的时光……”
这一刻,纪念有想哭的冲动。
所以,她不是被父母遗忘的那一个……对不对?
她耸了耸发酸的鼻尖,灿笑道:“你和妈妈都那样会取名字,不如圈圈将来的大名也请你来取,好不好?”
纪逍甚至不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唇瓣颤抖地问:“念念,我……可以吗?”
“当然。”她目光笃定地点点头,“连城的爸爸前些年去世了,妈妈现在又神志不清,能为我们的孩子取名字的人,就只有你了。这是我和连城一早就约定好了的事。”
纪逍虽然满心沉浸在和女儿一别经年的温情当中,但当纪念提及到贺连城的父母的时候,犹如当头浇下了一盆冷水,他清醒个彻底。
他忽然想到,万一有一天,他离开了这世界,她的女儿溺死在贺连城的圈套里,他那时又不陪在她的身边,他的念念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不行,他要改变自己先前的决定。
他不要再让纪念傻傻地以为自己是幸福的,却不知道自己正坐着那人报复纪家的工具,而且正乐此不疲。
“念念,你听爸爸说一句……”
他倏地扯过纪念的手,紧紧地攥着。
他的手心有黏腻的汗液将自己的手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有他惊慌失措的神情,让纪念隐隐觉得不安,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好不容易适应了刚和爸爸的谈话氛围,这会儿,他顷刻的转变,又让她开始不适应起来。她试图从那两只大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却发现根本是徒劳。他的手,根本是要将她的整个捏碎……
努力平复下自己的气息,她说:“爸,你说。”
纪逍一咬牙,不能让这一切再这样错下去了,倘使纪家的每个人都逃不了因果报应,他也要她的女儿成为那被排除在外的一个。
“念念,你要小心贺连城。”
小心贺连城,小心他日日身旁相随、爷爷枕边相伴的丈夫?
“为什么?”心中的疑问破口而出。
纪逍胸口一起一伏,吐出积郁在胸口的一口闷气:“你知道吗?他接近你的目的并不单纯……”
正是在这句话尾音落下的同时,他亲眼看见她的一双明亮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就好比是烟花划过夜空变作尘埃的瞬间。她一笑,如同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击起万千水花。
他知道,他在她心里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信任就在他话说出口的同时,顷刻坍塌。
她笑。
是苦笑,还是讥讽地笑,抑或是极端失望的笑。
彼时的纪逍,也大抵分不清楚了。
良久,她的容颜又恢复最初的平静无波。
“你知道吗?刚贺连城他走的时候,和我说什么?”她轻轻地问。
他握着她手的大手倏地一紧。
“他和我说:念念,你虽然离开了纪家,但是爸爸始终你的爸爸,你们是打着骨头连着筋任谁也分不开、有着血缘关系的父女……他来找你,是想挽回你。”
纪逍的手缓缓松开,露出包在里面的早已被捏得通红的小手来。
他当场石化,竟没想到,贺连城和她说的会是这一句。
“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谈下去了吧!”她漠然抽回自己的手,提过自己的手包,倏地起身,却被他叫住,“念念,你听爸爸说!”
纪念的动作停了下来:“不管你再说什么,我都也只是一句话:就算全世界都都错看他、抵毁他、诽谤他,我也都只相信他是我的贺连城。”
她的答案,让他不只是震惊那么简单。
他知道,她是在一种淡言冷语的方式在同自己咆哮、同自己反抗。而他又有什么能力能够阻止呢?他的女儿,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就一定会认到最后。这一点,他们出奇得想像。只能目送她愤然离去,甚至连他准备给她的孩子的礼物都不拿。
他一个人独留在这里,自顾自地苦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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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逍一个人开车走在回纪家的路上。
现在的纪家他真的是一点都不想要回去。或许,那个地方不该称作是一个“家”,应该叫作房子,一栋华丽的别墅,一幢象征着纪氏家族荣誉的大宅……那里面似乎装了很懂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装。
没有他的爱人,没有他的儿子,没有他的女儿,没有亲情,没有爱情……
这些都没有的话,那就该是什么都没有。
因为纪家近些日子出的一系列事情,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被纪鹤先请上门,解决着让他焦头烂额的案子。冰冷而压抑得,让他想要窒息。他实在是无心去管,所以在他那里,这个可以姑且称作为“房子”地方,他能晚回去一分钟,就是一分钟。
因脑子里一直装着和纪念相处时所发生的那些片段,他开车的时候也并不专心,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忽然响起一首优雅的钢琴曲。
《Overtherainbow》。
那是莫妍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也因此被他拿来做自己的手机铃声。
他按下蓝牙耳机的接听键,耳朵里清丽的女声萦绕——
“阿逍,你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你,我有话想要和你说。”
莫妍极具疲倦的语气,让他心上一沉,眉心一蹙,他问:“我在开车,你在哪里?”
“……在萨维奇画廊。”
他方向盘一转,调转了车头:“等我。”
……
他赶到,她上车。
不过是十几分钟的事情。
透过后视镜看坐在手旁的她,将头垂得极低,纤细的十指纠结地相缠,依靠在车座上,颇为疲倦的样子。
每每她有心事,就是这个样子,他了解。
他启动车子,问道:“想去哪儿聊?”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飘进耳际——
“阿逍,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