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拉到达这个小山村的三个多月后,青稞慢慢变黄了。
梅拉欣喜地看着饱满的青稞穗子将青稞秆坠得往地上垂,心里十分激动。她原来还担忧这样的散播,稀稀拉拉的青稞苗产量会不高,现在看着沉甸甸的青稞穗,她才发现自己真不懂农事。
梅拉每天早早地就爬起来,和父母亲、姐姐一起去山那边的青稞地里收青稞。
他们在青稞地里一字排开,将各自范围内的青稞一根一根地割下来,扎成一束一束的,然后用牦牛毛搓成的粗绳子绑着,背回家里。
刚开始的时候,梅拉对手里握着那把弯弯的长长的镰刀还感觉很不顺手,慢慢地她就发现这镰刀对于收割散播的青稞的好处了,她弯着腰,卖力地割着,她的身后,是排成一排的一把一把的整齐的金黄的青稞。
她已经适应了什么都要靠背的体力生活,干活比德西还要卖力。
格勒和泽卓嘎心疼又欣慰的眼光常常落在她的头上,梅拉只是理所当然地笑着。
梅拉渐渐能听懂一些基本的日常用语了,但是她习惯性地不说话,尤其是在家里人以外的人面前,更是一言不发。久而久之那个小村里的人们都知道,梅拉从山崖上摔下来之后就不会说话了,人们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这个原本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梅拉和姐姐一前一后,背着一大捆青稞回到家,夕阳将他们弯曲的背影拉得很长。为了行走的方便,梅拉学着姐姐的样子,将镰刀插到了背上沉重的青稞中间,这样往上爬的时候,太陡的地方,她就可以手脚并用了。
比他们早到家的格勒,正将青稞一束一束地晾在他们小院外面的木头架子上,那架子从早到晚都可以晒到太阳,正是专门用来晾晒青稞的。
梅拉呆呆地看着在架子最上层晾晒青稞的父亲,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她在另外一个时空里第一次看到晒青稞架子的场景:
那一年秋天,她和几个朋友去附近一个小镇的山上烧烤。下山的时候,有个朋友想去附近的农家买苹果。他们才走进那个宽大的院落,便看到了正对着门的高大的木架。
木架的顶端,是一把把向下垂着的青稞,金黄的青稞在夕阳里更是黄得灿烂,中间还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啄食着青稞。
那时候她觉得那是难得的光与影结合的美景,更因为那极具藏家特色的晾晒方式让她忍不住按着快门狂拍。
现在她才知道,这晾晒青稞是多么辛苦的事情,她看着格勒扛着青稞爬上去,一把把挨着叉开放好,又爬下来接着拿青稞往上爬,只是一会的时间,就累得大汗淋漓。
曾经让人动心的美景,现在让她觉得痛心!
梅拉和家里整整收割了10来天,才终于将青稞全部收割完了,她的腰已经酸疼得伸不直了。
梅拉看着和她一样,走路弯着腰的德西,恍然明白藏地的人弯着腰不仅仅是因为对天地的虔诚,对佛的虔诚,也是因为生活的沉重!
在收青稞的日子里,有两天因为下雨而不得不暂停收割。
就在梅拉以为下雨就能休息的时候,德西一大早就起了床,并且喊醒了她。
梅拉拖着因为疲累而酸疼的双腿,跟着德西翻过了两座山,这时天才微微地亮。
梅拉茫然地看着德西,她见德西弯着腰仔细地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就见到德西拿着一只颜色灰黑,表面粗糙的大蘑菇,梅拉一眼就看出来,那正是她最喜欢吃的獐子菌。梅拉一下子就回想起了昌都的人到了这个季节,都会去抢购獐子菌,或切成片小炒素炒,或用来烧牛肉,最经典的做法是拿军用罐头烧獐子菌,就算隔着半里地,也能闻到獐子菌浓郁的香味。
梅拉记得每到那个季节,她几乎顿顿都要吃獐子菌。
并且是百吃不厌。
梅拉虽然年年都吃獐子菌,但是她从来没有采过獐子菌。看到才出土的獐子菌,梅拉一下就兴奋了,她跟在德西后面,仔细地寻找起来。
德西见她只是跟在自己后面,摇了摇头,将手指向了另一侧。梅拉一下就明白了,她羞红了脸,想到自己小的时候采蘑菇都知道跟在人家后面是什么都没有的,怎么现在就忘了呢!
她和德西隔了一定的距离,仔细地寻找起来,但是找了半天,她也没找到一个。
梅拉失望得一坐到了地上,潮湿的青苔的凉意一会就渗进了袍子,她赶紧站了起来。
梅拉抬眼看了一下四周:这是一块极陡的山坡,她靠着的那棵树正是云杉。附近长着的叶子深绿而肥厚的灌木是杜鹃。
梅拉休息了一会,继续去寻找她的美味獐子菌,但是她还是一朵都找不到。她郁闷极了,嘴里抱怨道:“真倒霉!”
这有点生涩的汉语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赶紧捂住嘴,朝四周望了望。她看到德西在远处的灌木丛里若隐若现,根本就没注意她的动静,她才放了心。但是她的心头还是有些酸涩起来,或许不久的将来,她大概慢慢地会将这毫无用处的汉语忘得干干净净,但是汉字呢!有一天她会不会也逐渐忘记了呢!
她突然就想起了,在这样的坏境里,她也不可能看到汉字的书籍。就算看到那些书籍,文言文学得一塌糊涂的她看着那些文言文书籍也无异于看天书。
她沮丧地想着这一切,心情有些低落了,但是转瞬她又想,白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想这些还不如找到几朵獐子菌,有一顿美餐来得实际。那些她改变不了的事情,她决定不了的事情,暂时都丢到脑后去吧!
梅拉又兴奋了起来,她偷偷地跟在德西的后面,看德西是在哪些地方找獐子菌的。
她跟了一会,就发现德西在那些泥土松软潮湿的地方找到的獐子菌比较多,尤其是在一些腐烂的叶子、苔藓附近,更是多见。
梅拉看明白了这一点,赶紧朝着那些潮湿肥沃的地方走去,果然,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大朵的獐子菌。可惜的是这蘑菇由于太大,中间积了一窝雨水,已经有些**了。
梅拉有点惋惜地看着手里这朵蘑菇,终于还是将它丢了,继续寻找。
此后采蘑菇就很顺利了,半天的时间,他们就采了满满的2背篓。
休息的时候,梅拉看着德西被灌木扯得散乱的头发,脸上蹭着的青苔,笑开了怀。
德西指了指她的脸,又指了指她的头发,比划了一下,也笑了。
梅拉知道,自己大概和德西一样狼狈,她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她们休息了一会,便背着獐子菌往回走。这一次,梅拉深切地体会到了“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俗语。
这山坡本来就很陡,头天晚上才下过雨,那些疯狂地吸着雨水的苔藓都因吸满了水而涨得发绿,一脚踩上去,不小心就能将人滑出去老远。
梅拉看着德西走得极慢,她小心翼翼地抓稳了身边的灌木才往下走一步。梅拉也学着她的样子,依靠着这些灌木,一步一步往下挪。
梅拉还是险些摔了一跤,虽然她手脚敏捷地在滑动的时候,揪住了灌木,但是背篓里的蘑菇还是被甩出去了好几朵。
梅拉有些惋惜地看着她千辛万苦采来的蘑菇,一转眼就消失在了陡坡下的灌木丛里,她也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走。
梅拉连怕带滚地走下山,这时太阳已经斜了一些了。
想到前面还有两座山等着她们去爬,梅拉只得强打着精神,背着因被雨淋过而分外沉重的蘑菇往回赶!
一下了山,德西的脚程就明显加快了,梅拉也不得不加快脚步。幸好虽然还是要爬山,但是好歹也有一条羊肠小道,省却了在灌木丛里钻的劳累与狼狈。
梅拉看了看自己被灌木、刺条扎得火辣辣地疼着的手,有几处还被挂破了,淌出来的血结成了暗红的块,她暗暗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梅拉将脖子伸得比长颈鹿还要长,她只巴望着早点看到家,但是每一个看似熟悉了的拐弯后,依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小屋。
梅拉又累又饿,脚下却不敢停,天越来越晚了,她知道一个人走在这荒山野岭的后果。
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再走100米就休息,快到了的时候又告诉自己,再走50米就休息。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哄骗自己之后,她终于看到了那个高大的晒青稞架子。
梅拉松了一口气,坐在了那个凸出的大石头上,连放下篓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德西见她实在走不动了,便告诉她在这里等着!自己吃力地背着那篓子蘑菇,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梅拉终于等来了泽卓嘎,泽卓嘎心疼地看着她,接过了那篓子蘑菇。
梅拉迈着灌了铅的腿,远远地跟在泽卓嘎的后面。
到了家,她连东西都没吃,就一头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