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午的暖阳,晒得人忍不住要发热。难得的是这样初春的天气里,竟然一丝风也没有,那日蹲在石屋外的墙根下,寸步不离地守着它的主人。
那男子正斜靠着石墙,坐在地上晒着太阳。他的头发乱蓬蓬地盘在头顶上,那围着的原本鲜红的缨络,已经变得要红不红,要黑不黑了。他愣愣地看着对面:似乎熟悉,又似乎从未去过。
石屋底下的小路上,一个牧人匆匆走来,到了屋前,看了一眼愣坐着的次吉,嘀咕道:“郎嘎这个黑骨头,也有好心的时候。”
次吉像完全没听到一样,仍是在那坐着,一动也不动,手却一伸,将那日搂在了怀里。
那日温顺地蹲着,由着次吉那细瘦的胳膊搂着自己,它不时将温热的舌头伸出来,舌忝一舌忝那刚好停在脖子下方的手。
那牧人站在石屋外,朝着里面喊道:“郎嘎!”
里面很快传来了郎嘎的答应声。
但是牧人并没有走进去,他只是停在离那石屋门有十来步远的地方,大声地说道:“有活的兔子没?”
郎嘎应了一声有,人也很快站在了石屋的门口。
那牧人便紧接着说道:“把它卖给我吧!”
郎嘎应了一声,便朝着石屋后面走去,不一会,拎着两只鲜活的兔子走了出来。
牧人捏着钱边递了过去,似乎生怕触到了郎嘎一般。
郎嘎跟没看见一般,接过钱,将两只兔子递了过去。
那牧人接了兔子,说道:“你自己看清了记号,这可是我放生了的。以后不能打!”
郎嘎笑道:“肯定!”说着,将手里的钱弹了两下。
那牧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抱着那两只兔子,匆匆地朝着附近的山坡走去。
次吉看着那牧人上了山,不一会又两手空空地下来了,快速地消失在了旁边的村庄里。
他看了看郎嘎,眼里亦有些鄙薄。
郎嘎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神情,嘴角往上一提,嘲讽地笑道:“我是猎人,次吉。你的命是猎人救回来的。”
他说完,哈哈哈哈地大声笑着,走进了石屋。
“次吉”,坐在地上的次吉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据说因为他是初一被救回来而取的名字,“他到底是谁呢?”
那太阳暖和得晒得头皮都是热烘烘的,次吉的脑袋里却是乱糟糟的:“我到底是谁?”
他把手伸进怀里,将一个已经被揉得有些扁了的、乌黑的荷包拿出来。只有那精致的图案能证明这荷包曾经怎样的漂亮。
他抖着手,解开了结,从里面取出一副耳环。那耳环是半圆的金质的挂钩,下面是拉得直直的金针串着的三颗没有一点瑕疵的珊瑚珠子。
次吉将那珊瑚珠子放在掌心里,一脸的迷惘:“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身上会有这样一串珊瑚珠子呢。”
郎嘎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把弓,还背了一个羊皮袋子。看到次吉又在盯着耳环发呆,笑着问道:“你一天看三遍地看着这耳环,到底是谁的?”
次吉飞快地答道:“梅拉的。”
郎嘎一下怔住了,他原本以为次吉不过是跟之前的N次回答一样“不知道”,怎么这次竟然说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呢?
他一下就止了笑,脸上的神情也正经了许多:“梅拉是谁?怎么也没见她来找你?要是我不见了,布尺就算是把附近的山翻遍了,也会来找我的!”他说完,重又大笑着朝着那山坡下走去,他今天还忙着呢!
次吉坐在墙根下,反复地嚼着郎嘎的话,一种被人遗弃的悲伤涌上心头,是啊,按照郎嘎地说法,他都失踪一年多了,怎么没有人来找他呢?
郎嘎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坡下,次吉却已经知道郎嘎是要去对面的森林里打猎、下夹子。在傍晚的时候,要是运气好,他也许会带回一只羊或者几只野鸡,运气不好也许就是兔子,甚至两手空空了。
次吉实在是看不起这样的生活,在他的信仰里,杀生是十恶不赦的罪恶,是连着子孙都要被人鄙薄的低人一等的职业。
可是他恰恰就是被这样低卑的人救了,而且还吃着他打猎的羊肉。当然他执意只肯吃羊肉和糌粑,也常被郎嘎取笑,但他却仍是守着自己的坚持,哪怕是饿肚子。
可是倘若一直没有人来找他,他又不知道要走向何方,他是不是有一天也要如郎嘎一般,为了谋生,穿上一身黑色的衣服,做被人鄙薄到骨子里的猎人吗?
次吉怔怔地看着那珊瑚耳环,看了半晌之后,终于收了起来。
太阳已经斜斜地掠过石屋,只在山头留下一片夕阳特有的金色。
风很快就起来了,带着寒意,从次吉仍有些苍白的瘦削的脸上掠过。
虚弱的次吉竟然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但是他仍没有进屋,那屋里寒意更重,还有更多让他厌恶的各种动物的味道。
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看到坡下出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走得飞快,如一阵风旋上了石屋前。
次吉看了一眼那似乎轻了许多的袋子,想着郎嘎大概把那几个大铁夹全都埋在对面的森林里了。
郎嘎的脸色看起来极差,次吉扫了一眼他的手,空空的,除了那把弓,什么也没有。
郎嘎看了看还坐在石墙下的次吉:“你还不进屋,别到时又得让我去请邓巴上人。你也让我省心点吧。”
次吉无言地站起来,慢慢地进了屋,一直蹲在他身旁的那日也站了起来,一颠一颠地跟着次吉,进了屋。
又一个黑夜来了,次吉躺在石头砌成的简陋的床上,寒意从石屋的缝隙里透进来,次吉只觉得浑身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朝着一头的那日挨了过去。
那日似乎感觉到了身后,它热乎乎的身子很快就压在了次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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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瓦寺门口,两手空空的次吉站在那,寺里的师傅们进进出出,偶尔看他一眼。他又在寺前转了一圈,天已经快要黑了。寺庙斜对面的山头那两间小小的石屋早没了阳光,孤单而又落寞地立在那里。
次吉终于下了决心,领着那日,走进了在余晖中一片肃穆的寺庙。
寺庙里的师傅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进来一样,一个师傅走过来,引着他走向了最里侧的小屋。
门一推开,那门上方的灰屑便落了下来,没提防的次吉一下就被迷了眼。他使劲擦了下眼睛,才走了进去。
屋子里只有几块木板铺在小屋的最里面,其他什么也没有。次吉看到那木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住了。他走过去,叠起那几块木板,抱到屋外,又弄来一把枯草,将木板的灰擦干净,重又抱了进去铺好。
次吉望着除了几块光木板之外便什么都没了的小屋,站了一会,便拿着剩下的枯草,弯下腰仔细地打扫起地面来。腾起的灰尘让次吉不得不让他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幸好小屋并不大,他很快就将地面打扫了干净,把灰屑捧出了屋。
原本领他进屋的那个师傅已经在次吉忙着收拾木板的时候走了出来。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块用旧了却也还算干净的氆氇,另一只手里则拎着一个小口袋。
那师傅将东西全放在那木板上:“这氆氇你先用着,等你以后有了新的,再还我。”
他又指了指那个口袋:“里面是糌粑,你先吃着吧。”
他说完便出去了。
次吉感激地看着他消失在小屋外的拐角处,外面很快传来了晚饭的钟声。次吉从怀里掏出碗,舀了小半碗糌粑走向了外面。
十来个师傅三三两两地从佛殿里走出来,朝着一处摆了好几个水桶的小屋走去。次吉也跟随着他们,一路走过去。
那些师傅似乎早就知道了次吉的名字,有人倒茶的时候,便替他的碗里也添了一些。次吉点点头,算是谢过了,便端着那碗掺了清茶的糌粑搅动了两下,慢慢地喝起来。
眼看着要喝完了,旁边不知谁从羊皮袋子里舀了一勺糌粑,放到他的碗里。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去,是个10来岁的阿卡。那阿卡冲着他笑了笑,圆圆的脸,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
次吉的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滴就浮出了一个光光的小脑袋,似乎冲着他在喊"阿叔。"他极力想要辨清那脸,却怎么也看不清。
次吉默默地加了一些茶,慢慢地喝着。
那阿卡见次吉一脸悲伤的样子,很是同情,笑也没了,只顾着低头揉捏着糌粑。
次吉在走之前,终于还是冲着那阿卡说了一声:“谢谢!”
那阿卡又开心地笑了,一边笑,一边说道:“我叫顿珠,明天诵经完了,你便跟着我去外面求点施舍吧!”
只要生灵还在喘息,
不管他出现在哪里,
释迦牟尼与他同在,
给他同情,给他怜惜。
次吉坐在已经铺好了氆氇的木板床上,默念着《现观庄严论》的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