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桑跟在丁增曲扎的身后,心神却很有些恍惚。他的脑子里满脑子都是央珍一大早就一脸苍白,衣服凌乱从丁增曲扎房间里出来的模样,尤其是在遇见扎桑之后,她的脸色更像是见了鬼一样苍白而惶恐不安。
他想起昨晚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也没见去送酒的央珍出来,想起自己就那样坐在院子里,整整等了一宿,直到看到央珍那样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慌乱得连自己的房间都找不到了。
想着次仁老爷以前说的,等他能独自带着马帮出入高原时,便将央珍配给他,终究随着次仁老爷的离去而成了可望不可即的梦。扎桑的心里就跟吃了黄连一般,全是苦的。
他默默地听完丁增曲扎老爷的吩咐,转了神便去请上人占卜。而他,大概是不用再去拿着自己与央珍的属相请上人给他们占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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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草原上,梅拉的家门口是大片大片的紫色的、黄色的、红色的不知名的花儿,间在碧绿碧绿的草里,如花地毯一般,从梅拉的家门口一直铺到天尽头。梅拉坐在院子里,抬眼便可见那铺天盖地的花与绿。她的桃树与柳树已经长出了不少的叶子,虽然仍有些瘦小,却也一扫才栽下去的无精打采。院子里,大片大片的格桑花正开得娇艳,玫瑰红的、白的、粉红的、透粉的,一朵朵宛若笑脸,朵朵向着太阳,显出一派热闹的景象。相比之下,梅拉从雅州带回来的兰花、玫瑰、菊花等或许是因为新载的缘故,稀稀疏疏地立在园里,颇显冷冷清清。
梅拉看着那些简单的格桑花,因为有了明艳的阳光的,竟也有一种吸人的美。
梅拉摇了摇头,刚想转身进院子。眼睛里却映进了一群披着绛红色批单的喇*嘛与阿卡。他们的胸前,清*一*色全是挂着的用生牛皮做成的围裙。手上则套着木制的手套。那手套随着他们合掌的动作而碰撞着,发出砰砰的撞击声,然后梅拉就看到他们三步一叩首,将身体贴在大地上,重又爬起来,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喇*嘛们的后面,是三个拖着简易木车,赶着牦牛的妇人。她们的身上早已满是红尘。梅拉知道这是前往圣地朝圣的人们,她看了看,转了身,走上了楼。
次吉便在这朝圣的人群之中,乐瓦寺组织的这次朝圣,让乐瓦寺里只剩下了几个守寺的。他虔诚地合掌、又伏下去、爬起。次吉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了,他的额早磕破了,结了茧,重又被磨破,额上始终有粘着灰的暗红的血痂。次吉早已不知道痛了,他只是希望通过这样虔诚的朝拜,能让他找回那一直游荡在外的一半的灵魂,让他知道自己的过去。
他就那样一路拜来,潜意识里觉得这路异常的眼熟,他甚至在想:“出了文沟便应该是草原。”结果一切恰如他所料,只是他模模糊糊想到的房子却与眼见的有些不同。那四围的桃树与柳树,那矮矮的围墙里满院子的格桑花以及他不知道名字的花儿,让他觉得陌生。
他茫然地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却又瘦削的女人,穿着洁白的高领的衫子,银灰的蜀锦的袍子,慢慢地转了身,走向了屋内。他竟然有一种想要喊住她的冲动。
可是她是谁?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顿珠的催促声里,朝着那遥远的圣地一跪一拜而去。
梅拉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会认不出她最爱的次仁俊美,就那样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儿走近终又离她远去了。她和他终于因为隔着失忆,隔着憔悴而成了陌生人。
次吉仍然在慢慢向前。没错,他就是靠着赤利的守护而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次仁俊美。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不得不忍受着唯一知道他过去的赤利老死的悲伤,也不得不忍受着无法探知过去的痛苦。
正午的太阳,如一个火炉,烤晒着行走在路上的人们。次吉渐渐地眼花了,他抬头望了望那闪着金色光芒的太阳,刚想擦掉满脸的汗,却一头载了下去,陷入了一片黑暗。
“次仁,等你不带马队了,我们也在院子外面种些柳树、种些桃树吧!”是谁那样娇嗔温柔地说话,谁是次仁?
次吉极力想看清那昏黑的屋里,是谁在说话。
“为什么要种柳树,要种桃树呢?照我看,全种格桑花就很漂亮。”是个男人的声音,可是这男人的声音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就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呢?
“不,我偏要种柳树,我要用那满院子的柳树,留住你,只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了。”那女人仍是温柔的声音,却带着一点点被宠坏的娇蛮。
“哈哈哈!”次吉看着那个男人将那女人一把拉近了,低了头便亲上去。
“次吉、次吉……”他刚想看清一点点,耳边却传来了呼唤声。
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地上,身旁是端着水的顿珠。
他慢慢地坐起来,接过水,已经温凉的清茶让他干燥得要冒烟的嗓子舒服了很多。
“我怎么在地上了?”次吉问道。
“你还问呢,一下就倒了下去,把我吓了一跳。”顿珠有些欢喜又有些担忧地看着瘦瘦的次吉。
旁边的师傅们见他已经起来了,全都见怪不怪地继续虔诚地叩首,朝着前面而去。
次吉坐了一会,吃了几口糌粑,力气似乎慢慢地回到了身上。他终于又带上木制的手套,继续他的朝拜。
他在第一次叩首之前,回头看了看已经离了自己很远的那个桃柳相间,格桑花开满院子的碉楼。一股莫名的心疼让他想要停下来,想要往回走。
但他终究做了佛虔诚的信徒,伴随着砰砰的响声,一步一步朝前而去,渐渐消失在了草原的尽头。
落日,将最后的余晖斜照在山头,山腰上的红壤连着那分布在山顶的香柏,全披上了一件红色的批单,肃穆地立在那里,似乎在目送着他们远去。
这一夜,次吉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就算他怎么念经也没有用。
远远的山上,传来了“嗷——————呜”的声音,很快就被壮大了。
次吉静静地听着,心里更是心烦意乱。
他总觉得这样的声音,他听到很多次,似乎也是在这样的草原上,似乎身旁还有人。可是到底是在哪里呢?是谁呢?
次吉没有想到,他苦苦追寻的过去,他曾经的家*园,他的归属,他的爱人全在白日见过的那个矗立在花海里的碉楼里。他也不知道,那样的花海,是梅拉曾经说过的,她要为他而绽放的地方。
他当然更不记得,他曾经骑着马或者赶着骡马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
他随着那些一起朝圣的人,在黎明的冷风中,在那金色的朝阳里,踏上了新的一天的路程。而家离他也越来越远了,那个他以为至死都不会忘怀的女人,死了也还要爱,生生世世都想在一起的女人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或许再忠贞的爱,或许那些海誓山盟到最后,也敌不过失忆的嘲笑。
此时的扎桑,也已经踏上了前往雅州的路程,他也曾见过这些朝圣的人们,他甚至曾经虔诚地弯下腰,对着这些佛的信徒们,表达着自己的敬仰。只是他没有仔细去看那些为了防止烈日考晒的喇*嘛们。他们一个个都拿批单围了头和脸,只剩下一双双如墨一样幽深而又平静的眼睛露在外面。而这些喇*嘛里,就有他曾经发了誓一定要找到的次仁俊美老爷。
他只是率领着马队的人,全都下了马,牵着,轻轻地走过他们,便又重上了马,继续他的漫长的前往的雅州的路途。
央珍的意外,让他一路上一直魂不守舍。想着自己原本近在咫尺的幸福,一下便遥不可及了。他的心似乎被撕裂了一般,只觉得全都是痛。
可是除了忍受,除了无奈,他还能干什么?他不可能去和丁增曲扎抢,他也不可能去说次仁老爷曾经将央珍配给了他。他是奴才,而丁增曲扎是老爷,他的父亲尼玛多吉曾经一次又一次告诫过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想着央珍躲在门后,复杂地看着他出门,连出来送的勇气都没有了,心里更苦!
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心不在焉,他才没有发现只露出了一双眼在外的,挂着生牛皮围裙,带着木制手套的次仁俊美吧。
梅拉停在了她的庄园,想要用那一片花海等回次仁俊美。她终日坐在院子里的栅栏木柱上,遥望着那一片片的花海。那样美丽的景色,终究也因缺了一个人,而在她的眼里变成了一片黯淡……
她越来越迷惘,原本执着的以为次仁俊美仍然在世的信念,终于因着这时间的流逝而动摇起来。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记得她,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会回到他们共同的家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