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才出现一丝微光,次吉便和师傅们、随行的女人们一起收拾好氆氇、帐篷,朝着楚拉山的顶端而去。朦胧的天色中,次吉看不清楚拉山的顶峰,那顶峰被云雾环绕,雾蒙蒙一片。只从那山腰的厚厚的冰雪折射出的莹蓝的光线中,略能想象山顶的模样——那必定是山神的冰雕玉砌的宫殿。
这时的次吉,已经在朝圣的路上,整整行走了半年多。雪山、激流重又雪山、激流,一路的艰险让次吉的心已经平静得如冰冻了高原的湖泊一般,很难再起一些波澜。
山顶终于在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顶礼膜拜中,慢慢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秋末的阳光带着特有的金色,普照在那晶莹的谁也不知道有多厚的雪山顶上,带着一种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要跪拜的庄严与神圣。云低低地就停在附近的一箭远的跟它一样雪白的山顶上,大团大团的,如棉花一般,又似一匹匹铺展在山边的纯白的绸缎,与那连绵的雪峰相接,让人有时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雪峰。
这样晴空万里的天气,让所有人都有些欢欣起来,那同来的三个妇人:卓玛、卓嘎和小卓玛已经将板车放好,飞快地开始烧水了。她们的编成小股小股的发辫,从额前分开,因着那末端的总编而成了一张半圆的网,将那脸遮住了一半,刚好也就拦住了从雪地上反射出来的永不改变的单调的白色。
领头的曲珠连气都顾不上歇,便慎重地从那明黄的专门装经书与经幡的厚厚的布袋里里取出了五彩的经幡。次吉见了,立刻从雪地上站起来,与曲珠一起,一边理着经幡,一边踩着没了大腿的雪,朝着那挂满了五色经幡的擎天的巨大木柱而去。
事先带来的香柏已经煨燃了,烟袅袅升起,在这白得近乎透明的阳光里,带着一丝浅蓝,慢慢升上了天空。次吉低声念诵着经文,和曲珠一起,虔诚地五体投地,拜倒在地上。
新系上去的经幡,早已随着那带着雪意的风,在空中铮铮作响。曲珠满意地听着那一刻也不停息的响声,重又将四肢与身体贴在大地下,膜拜之后,便慢慢地朝着山下而去。
茶已经快开了,次吉就在这等着茶开的间隙,将批单铺在地上,闭了眼,享受这难得的片刻的休息。
然而,还没等他们喝完茶,原本晴朗的天上,一下就布满了黑沉沉的云。
见势不妙的次吉一下就站了起来,朝着那散开的牦牛跑去,原本席地而坐,说笑着喝着茶的人们,一下就紧张起来,忙着赶紧收拾东西。
次吉还没跑几步,狂风便呼啸而来。那风卷着,满地的雪,打着旋,在山顶如卷风一般,肆意地叫啸。山顶顿时成了雪雾茫茫的一片,谁也看不见谁。
风还在肆虐,而且越来越大。次吉刚开始还站在那,到了后来,腿直打哆嗦,竟然站不稳了。他只得原地蹲下,最后干脆贴在了地面上。任着那雪风暴在他耳边尖叫。
这叫声、这漫天遍野的风雪让次吉一瞬间有些迷茫,他似乎又回到了某个时刻,也是这样的尖叫声,也许还要大,那劈天盖地而来的雪,似乎要将他吞了。
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大声喊道:“马呢,我的马呢?”但是他的声音相比那尖啸的狂风实在是微渺得很,反倒是他的嘴里,一下就被那带着透骨寒气的风,灌了满嘴的雪。
他一下就噎住了,连气也喘不上,只得使劲扯着自己的脖子,那雪的寒意快速就在他的口腔里蔓延,彷佛要将他的四肢五骸都要冻住一般。
身上的批单,被风吹着,呼呼地在手臂上方上下拍打着,啪啪作响。
次吉顾不上嘴里的雪,弯曲了胳膊费力地想要将那批单压住,若是没了这批单,他大概很快就要在这雪山上冻成冰条了。
他正在和那批单搏斗着,两个暗色的东西被风卷着哐当哐当地朝着山坡下快速地滚去了。次吉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快速地消失在了雪雾里,却趴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这样的狂风,如果他站起来,大概也要被卷走了。
风还在加大,不知何时变成了刺耳的尖鸣,震得次吉的耳朵隆隆作响。他想伸手去捂住耳朵,却隐约听到风里有竭斯底里的喊声:“抓住他!”
次吉费力地睁开眼,那雪芒很快就进了他的眼,带着寒意让他忍不住流下了泪。但他仍强睁着眼睛,看着面前出手之内勉强可以看清的一切。
一道暗红的身影,快速地从他身边旋过,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片暗红。
他刚想大喊:“抓住了。”手头的感觉却一下轻了许多,他眯了眼,试着去辨清这手中的东西,才发现这是一块批单,批单的另一端仍在空中狂舞,似乎随时要从他的手里挣月兑出去,去追随它的主人。
次吉的心一下就揪紧了,批单拽住了,却没人,人呢?????
他将那批单收回来,缚在身上,然后慢慢地弯起腰,想要爬起来,一直如刀削一般的狂风立马将他推得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次吉心里一凉,不得已重又趴了下去。
四周全是漫天飞舞的,跟着风一起狂舞的雪,次吉的心里慢慢涌起了绝望,像他脑海里隐藏的那种似曾相识的绝望。
他默默地在心里念着“噢玛尼呗美亨”,不知道自己念了多少遍,也不知道自己念了多久,一直到风的声音没有那么刺耳了,他才爬起来,睁开了眼,打量着四周慢慢清明起来的世界。
此时,他的身上早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若是不动,别人估计发现不了雪下的他。
他爬起来,将缚在身上的批单快速地一抖,那一指厚的雪便快速地跌落到了地面。
风如同它来时的匆忙一样,去时也极快,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这雪山顶上便成了一片宁静的世界,已经斜了的太阳,带着红光,照在雪山顶上,如同被染了的金红,美得静谧、神秘而诱人心魄。
次吉却连看也没看那山,便朝着不远处的已经站起了的牦牛走去。
缓过神来的曲珠也在清点着人数与物品:顿珠不见了,次吉的两驼东西也不见了。
次吉缓缓地将缚在身上的那块抓住的批单取下来,递给了曲珠:“只抓住了这个!”
曲珠看了看那批单,不久之前还披在顿珠身上的批单,开始吩咐着人们四下去找。
次吉顺着那风吹过的雪的痕迹,寻找着顿珠可能会被卷去的地方,他一路走,很快就走到了山崖边。
他低了头,往下一看,那两驼东西全挂在半山腰的香柏的枝杈上,上面也裹了一层薄薄的雪。再往下的地方,一块突兀而出的岩石上是一片醒目的红,像血一样的红,人却没有。
次吉盯着那红色看了很久,看得似乎周边的一切在他眼里全放大成了红色,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提动着冰得有些麻了的腿朝着那群人走去。
他竟然还能冷静地说出掉落物品的位置,还能告诉曲珠那岩石上醒目的血迹。
曲珠一脸平静地听完,便吩咐着次吉:“去拿了牛毛绳子绑了,将那两驼东西取上来,不然,后面你就只能挨冻了。”
次吉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将那粗大的牛毛绳在腰间绕了两圈,又打了个结。
曲珠走过去,拉住绳子,几个人试着拽了拽,便点了点头。
次吉便朝着那悬崖走去。
厚厚的雪覆盖在悬崖上,连找个落脚的地方也极不容易。次吉攀着绳子,慢慢地往下走,他没有去看身下那不止万丈的悬崖,只是盯着面前的几乎贴着他的鼻子的崖壁,一步一步往下走。
牛毛绳子越悬越下,次吉每动一次,那绳子便与雪擦一次,雪芒或者小块的雪纷纷地往下落,次吉不得不眯着眼休息一下,才能往下走。
那两驼东西离他似乎越来越近,可是要想拿到却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伸了手试了好几次,总是相差着一大截,不得不继续往下走。
大约是被他这样醒目的雪地上的暗红吸引了,半空里竟然飞来了神鹰,那鹰扇动着宽大的羽翼,朝着他飞来,那扇动的气流离他那么近,他甚至闻到了神鹰羽翼里散发出的温热的气息。
他看了看那挂在香柏上的东西,已经触手可及了。
上面传来了声音:“将那东西挂在肩上!”
他却没有照做,仍是往下:下面凸出的岩上的红色已经看得清楚了,他必须得下去确定。
曲珠看了看仍在往下的次吉,吼道:“你还要干什么?”
次吉仰脸看了看已经变小了很多的曲珠,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走。
曲珠只能任由着他,一边慢慢地松着手里的绳子,一边盯着变得很小的次吉,他仍在往下降。
岩石上确实是一摊血,被冻住了,带着一点点的暗色。
曲珠看了看岩石四周,什么都没有。他仍有些不心甘地往下看,下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直到了谷底,才能看到一片葱茂的墨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