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走的狭小的路弯曲着朝着前方延伸,消失在密林深处。路的左侧是急湍的雪水,不时打在河边的乱石上,激起的浪花白得就像那山顶的积雪一般。清脆、婉转的鸟叫声从不远处的香柏林里传出来,此起彼伏。这叫声让回望的次吉回了头,跟着曲珠,继续朝前走去。
终于进了密林,阳光透过稀疏的香柏林,在小路上编织着斑驳的花影。小路上铺着淡黄带浅绿的香柏的针形的落叶,次吉跪拜的时候,感受到了膝盖接触到的柔软——就像倒在地毯上一般。
每一次贴近大地,那好闻的柏针的气息都扑面而来。他的跪拜的动作不由得便轻快了起来。
拖着板车、赶着牦牛的妇人们也走得轻快了许多,他们嘻嘻哈哈地赶着牛羊,轻快地朝前走着。偶尔见了枯干的香柏枝便随手拾起,放在板车上,更不要说那散落在路边的干牛粪了。
卓嘎满意地看着那板车上渐渐堆叠起来的干牛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或许他们不用再烧湿牛粪了。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那路便陡直地向下方延伸而去。原本还在说笑的卓嘎与小卓玛赶紧走在了板车的前头,用力地顶着那沉沉的板车,一脚一脚慢慢地向下挪。
这个漫长的山坡让原本觉得轻松了许多的女人们吃足了苦头,等到终于到达了一个平缓的盆地时,三人的衫子已经能拧得出水了。
卓嘎看了看四周:这盆地的中间有一条小溪,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朝着前方流淌,那水声极其轻柔,彷佛唱着温柔的情歌一般。开满了各种花儿的草地上,零零落落地散落着黑色的牦牛与白色的绵羊,间或也夹杂着几只黑山羊。几个牧童悠闲地坐在草地上,其中一个正唱着山歌,那歌声嘹亮而清扬,说不出的好听。
太阳已经悬在了正中,卓嘎的肚子似乎合乎时宜一般,咕咕地响了起来,两旁的小卓玛与卓玛听着这声音,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卓嘎的脸被这笑声引得通红,她索性站住了,看向后面的曲珠他们。
此时的曲珠,才刚刚下了那长长的坡,眼见着满眼的青山绿水与野花,这让刚爬了十多座雪山的他也觉得轻快了许多。
他听了听远近传来的木掌碰击的声音,又看了看全是泥土的妇人们,说道:“在这休息两天,让牛也好好吃两天草。”
卓嘎听了,立马将旁边的牦牛背上的东西全拿了下来,那剩下的六只牛便欢快地朝着花花绿绿的草地走去。
小卓玛则拿了一个口袋,又拿了一根削尖了木棍,也走向了那草地:自从开始翻越雪山以来,他们就几乎没吃过绿色的东西了。这花绿的草地上必定有不少的野菜,可以让他们改善改善单调的饮食。
那些牧童们看着新加入的牦牛与着装明显有别于他们的女人,毫不惊讶。在他们放牧的日子里,这样成群去圣地朝拜的人,多的时候,一天也许要碰到两三拨呢。其中有个孩子甚至热情地走了过来,指引着小卓玛朝着一块狭长的小山坡走去。
小山坡上,开满了明艳的蒲公英的花儿,中间果真有不少的野葱等。小卓玛拿着那削尖了的木棍、快速地撬挖着野菜。她的动作极其熟练,只一会,便拔了一大把野葱,还挖了半口袋的野菜。她愉快地握着那把野葱,拎着羊皮口袋,快速地朝着溪边走去。当然不忘在路过那牧童时说上一句感谢的话。
那牧童仰着黑红的脸,看着她,愉快地笑着骑在了牛背上,便朝着坐落在山脚下的小木屋走去。
得知能休息两天的喇*嘛们已经在草地边缘较高的位置搭起了两个简陋的帐篷,较大的一个是黑帐篷,那四角已经用牛毛绳子拴在了附近的树上,较小的用一块黑牛毛编成的氆氇当顶,四围是用明显旧了的氆氇围起来的。
这是在已经去过圣地两次的曲珠的指导下搭建起来的,只要下了楚拉雪山,到了工波江达,雨便会多了许多,若是没帐篷,只怕睡到半夜的时候得被雨淋得找地方躲呢。
果然到了半夜的时候,次吉便听到了雨打在黑帐篷上的啪啪啪的声音分外清晰地传来。而且雨越来越大,若不是在林子里,只怕他们的帐篷要被那雨淋得湿沉沉的,垮下来也不一定呢。
只是这雨声,却让次吉心里觉得非常的安宁,那什么时候变成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他分外的熟悉,好像他的记忆里,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雨声。只是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和谁呢?
他仰躺着,听着那雨打树林、雨打帐篷的声音入了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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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仁,次仁,你快听,下雨了!”梅拉惊喜地叫道。
“下雨有什么好听的,这么湿,哪也去不了,人也快要发霉了。”次仁俊美回道。
“可好听了,我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这样的雨声睡觉的,滴答滴答打在屋檐的石板上,跟催眠的曲子一样呢!”梅拉欢喜地听着雨,这雨让她想起了那单纯而美好的童年。
“?你小的时候?你家里和我们家一样,还不是泥顶的屋子,泥筑的墙,哪里来的屋檐?春天也没这么多雨啊!”次仁俊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梅拉一下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那样的童年早已是不可能再回去的过去了。她沉默了一会,重又笑起来:“不管、不管,我就喜欢听这雨,你来陪我。”她说完,便从窗边跑到桌子旁,拖着次仁俊美的胳膊便往窗边走。
次仁俊美任由她拖着,慢慢地往窗边走。
雨打在那青蓝的瓦上,确实是淅淅沥沥的声音,顺着那屋檐流下的雨水打在那石板上,也是滴答答的声音。听着让人的心情慢慢就轻快了起来。只是他的心却没在这雨声上,全在那倾着身子出了窗,想要去接那雨水的梅拉的身上。
这样俏皮可爱的梅拉,是到了雅州,他才发现的,却是让他迷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他将手伸了出去,搂住那半倾在外的身子,看着那屋檐滴下的水,打在她越来越白女敕、红润的手上,啪地四溅开来……
“梅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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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吉,起来了!”
这叫声怎么成了次吉呢?好吵!
次吉睁开了眼,便看到达嘎正蹲在他面前,研究着他的表情。
“你笑得那么开心,梦见了什么?”达嘎笑嘻嘻地问道。
次吉一翻身坐起来,将那铺垫在身下的,有些潮了的氆氇翻起,提着去了外面的草地。
一夜的雨后,草地上早就洒满了阳光,那些鹅黄的花儿,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却已迎着那温暖的阳光,绽放了。
次吉慢慢地走在草地里,一边寻找着可以晒氆氇的较大的石头,一边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梦里那个女子。
那个在以前,曾无数次进了他的梦,却从没让他看清的女子,昨夜终于转过了脸:她那明黄的和蒲公英一样明艳的衣领上是白皙的鹅蛋脸,那脸上是跟最红的珊瑚珠子一样红艳的唇,乌黑的大眼上有着浓密而弯曲的黑黑的长睫毛,额上是一串长长的红色的珊瑚珠子,那珊瑚珠子的正中被一个圆圆的黄琥珀系在那编成了小股小股的乌黑的小辫子上。
次吉一边想着那声清晰的梅拉:她就是梅拉?那自己是叫次仁????可是要上哪去找这个叫梅拉的女人呢?
他将氆氇晾在离溪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又看了看后面,其他的喇*嘛们也在到处找石头晾晒着氆氇,并没有跟过来。
他靠着那石头坐下来,便从里面掏出那个已经有些发黑了的荷包,那里面是一串被他反复捏看之后,已经有些变了形的金质挂钩的珊瑚耳环。这珊瑚和他梦里见到的梅拉额上的珊瑚一样红。
他仔细地看了一番,便站起来,朝着正在冒浓烟的简陋的石灶走去。
卓嘎一边烧着火,一边打着牛皮风箱。她们昨天沿路捡拾的干牛粪早被昨夜那雨淋得湿湿的,只能倒霉地继续烧着湿牛粪。
次吉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停在那牛皮风箱面前说道:“你看锅,我来打风箱!”
卓嘎连忙挪开了位置,专心地看着那煮茶的锅,次吉则卖力地打着风箱,急促的吱吱声将风灌进了石灶里,不久之后,石灶里终于冒出了红色的火苗。
卓嘎松了一口气,这火只要燃了,烧茶也就快了。
她看了看埋着头在那打着风箱的次吉,问道:“你想起了你的家在哪没有?”
次吉摇了摇头,他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家就更不用说了。
卓嘎看着次吉沉着的脸,安慰道:“你这样虔诚地去朝圣,佛一定会保佑你,让你找到你的家和家人的!”
次吉嗯了一声,仍是打着风箱并不说话。
茶咕咕地开了,不知该说什么的卓嘎连忙将手里拿着的黑色的一大坨茶叶掰了一小块,放进了滚开的陶锅里,不一会,空气里便弥漫着茶水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