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于顿珠,是件最幸福的事情,于他的父母也是一种荣耀,可是到底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次吉看着顿珠的父亲,那额顶的白发夹着几根黑色的头发,从前往后梳,恰似顶着雪的枯草一般。
他越是沉默,顿珠的父母便越是不安。他刚想开口,直接了断地说出来。
对面那山上突然传来了一声男人惊恐、绝望的尖叫,随即变成了惨叫声,伴随着那惨叫声传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同样绝望的大声的尖叫:“啊!”
那声音长长地、久久地在山谷里回旋,让人听得只觉得毛骨悚然。
次吉听着那声音,很快就判断出,那是郎嘎与布尺的声音。他循着那声音朝着那高高的雪峰望去,却只看到那些顶了雪的几乎辨不清楚的灌木,并没有看见人。
顿珠的父母却迫切地催促起来:“顿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还记得自己最小的儿子在临走之前,特意地回家告诉过他们朝圣完了便会回来。
他们略带着责备地语气对次吉说道:“是不是因为他还小,走路没你们快,就落在后面了?”
次吉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们,字却轻轻地送到了他们的耳里:“他只到了楚拉山,便没了!”
那几个轻轻地字却像是轰鸣地雷一般,让顿珠的母亲尖叫起来:“怎么会?他说了朝圣完了就回来的。他知道我天天都在等着他回来!”
那男人捂住了她的嘴:“你这个蠢女人,这样大声嚷嚷干什么。这是一件好事情,他修得了他的来世,他再也不用投生在我们这样穷得养不活他的人家了。你该为他感到高兴。”
他大声地责备着,似乎很为儿子倒在朝圣路上而高兴,但是两滴浑浊的泪却从他那同样浑浊了眼里滚落了出来,随即消失在他那布满了皱纹的皱巴巴的脸上。
次吉无端地觉得自责,他更低声地说道:“我原本抓住了他的,但是那批单却散了。”他像想起了什么,快速地将还没来得及送进房间的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略小一些的暗红的批单,递给了顿珠的母亲。
他连名字都不知道,只得局促地喊着:“阿姐”
那女人抢似的抓过那批单,仔细地一看,随即一坐在了地上,嚎啕起来:“我的顿珠!”
已经走远了的人们,听着这嚎啕大哭声,重又折转了回来,几个女人将她拉起来,替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与草屑,一边低低地劝慰着:“你该为他高兴,他来世可以享福了!……”
那妇人渐渐地停了哭嚎,双手紧揪着那暗红的批单,似乎是害怕自己一松手,这批单便也会随时飘走,再也找不着了一般。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还在议论着,次吉却已经走开,进了寺庙。
刚才听到的惨叫声总是叫他心里不安,他快速地进了房间,随意地将布包、羊皮口袋放在那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木板上,随即飞快地出了寺,朝着下方的滑索走去。
他抓住那木板,使劲地蹬了一下地,便借着那力气,一左一右地快速挪动着,朝着对面的坡地滑去。
他双脚一触到地,便朝着那山上快速地爬去。只是,他刚爬了一半,便听到上方的林子里传来了抽抽搭搭的哭声。他循着那哭声,继续往上爬,没多远,便看到浑身沾了血的布尺,背着她那被血糊得已经看不清面容的丈夫,正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
次吉看着那男人耷拉着脑袋,趴在他女人的肩膀上,那脚却是一路在地上拖着,那袍子的下端已经全沾满泥浆,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次吉停在那,说道:“你将他放下来,我来背。”
布尺见了次吉,如遇了救星一般,大哭道:”郎嘎被豹子咬了……“
她后面的话已经被她的哭声混得一句都听不清了,次吉也顾不上再多问,只是弯下腰,等布尺将他抱到了自己的背上,便抓住他垂在自己肩上的双手,快速地朝着山下跑。
山上的石头、掉落的枯枝横七竖八地到处都是,次吉虽然心急,却也不能如自己愿一般,跑得飞快。
郎嘎那随着次吉跑动而晃动着的脑袋,砸在次吉的肩上。
没多久的时间,次吉的肩上便是湿湿的一片。
次吉却顾不上了这些,只是一味地朝前跑着。
好容易到了滑索边,怎么样过去却犯了难。
他的双手必定得吊在那滑索的木板上,而次吉早已昏厥了过去,根本不可能抓住他。
他背着郎嘎,停在那,大口地喘着粗气。
后面的布尺,已经跟上了,看到次吉停在那,很快就从拎着的羊皮口袋里,翻了一根牛毛绳子出来,将郎嘎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次吉的腰间。
次吉等气顺了,才抓住那木板,朝着对面滑去。
原本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快的滑索,因为背上绑着比他还重的郎嘎,顿时慢了许多,次吉觉得每挪动一次,手都要费上好大的劲。
滑索下方已经开始往上涨的江水,拍打着两岸,溅起浑浊的浪花,在下面咆哮着,分外吓人。
次吉越滑越觉得吃力,下面的江面却是越看越惊心。到了最后,他索性只盯着前面的绑滑索的那块埋在土里的巨石,一心一意咬着牙往前慢慢地挪。
等到终于过了江,落了地,他的手已经酸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跟郎嘎一样耷着双手,迈着步子,朝着前面上方的小屋走去。
等到进了屋,次吉一个趔趄,便斜坐在了那个他曾经躺过的石床上,后面跟进来的布尺,连忙将那牛毛绳子解开,跟次吉一起,扶着郎嘎躺在了床上。
布尺慌慌张张地找木盆去了,次吉仔细地看了看郎嘎,只见他的脸上已经被动物锋利的爪子划得稀烂,血肉模糊地粘在脸上。
但是最吓人的却不是那脸,而是仍在咕咕地冒着血泡的脖子。
在他打量的时候,布尺已经端了一木盆的凉水走了进来。
次吉抓起那盆里的布条,拧干了便去擦那血洞旁的血污,但是那血擦了又冒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次吉皱着眉看了会,终于停了手,说道:“这样不行,你得去请邓巴上人来。”
布尺原本停了的哭声又来了:“邓巴上人早在半个月前便去上部朝拜圣地了。”
次吉更替郎嘎着急了,他是猎人,又是苯教的信徒,倘若邓巴上人不来替他医治,那就只能躺着等死了。
他看了看在那哭得伤心的布尺,显然她已经乱了阵脚,除了哭似乎想不起其他的办法。
次吉站了起来,将那浸满了血的布条放进盆里,说道:“你先去撒点龙杜到火堆里,以免他心神不宁”。他自己却起了身,低诵着经,抓了一把香灰,捂在郎嘎脖子的血洞上。
那涌出来的血,很快就将香灰浸透了。
次吉飞快地又去抓了一把,重又捂上去,厚厚的一层香灰,沾了血,透着湿红,还是吓人得很。
此时布尺已经燃起了龙杜,石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龙杜特有的香味。
布尺弯着腰走了过来,她那袍子上斑斑的血迹已经凝结了,她也没想起要换,只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次吉看着这个惶惑无助的女人,心里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他喊住了她,问道:“家里还有什么药材?我以前经常贩卖药材,也懂得一点点。”
布尺如获救一般,眼睛一下就亮了,快速地跑进了隔壁的屋子,一会后,却又垂头丧气地跑了出来:“去年的药材早被卖掉了,现如今只剩下一点点草药。”她说着,便将手里拿着的贝母、子母等递了过去。
次吉看着那少得可怜的几种药材,这样严重的伤,就算用上最好的药材,也很难保住命,何况就这么几种常见的药材呢?
他没接那药材,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开始想着,怎么办才能尽力救回郎嘎。
这小屋既黑又矮小,在里面,男人就得弯着腰才成。
次吉觉得憋闷得很,便出了屋子,在外面的空地里转着。
正午的太阳照在地上,温暖而明亮,除了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来自对岸森林里的鸟叫声,以及一直没有间断过的山谷底部河流闷闷的奔腾声,这里似乎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怎么办呢?
次吉似乎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没有药材,就算他知道一点点,也是没有用的。
布尺站在那门口,看着次吉在屋前走来走去,却一句话也不说,更是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次吉转着转着,突然停了,站在那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他听了一会,便问布尺道:“你听听,有没有骡马的铃铛声。”
布尺疑惑地看着次吉,这声音跟现在这状况有什么关系?
但是看到次吉那么认真地问,她还是侧着耳朵,仔细地听起来。听了一会之后,又朝着左边下方走去,继续侧着耳朵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