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宫使们到了,正在府上等候。”晚菱进来的脚步很轻,在我身后福了一礼,“夫人遣我来唤你。”
不想来的终于来了,我深吸一气试图压下胸口凝重的惆怅,什么都不说,握着鸢尾随她去了。
妩髻朝月迎合欢,粉纱帖花绣襟怀。当我桃之夭夭盛放于苏府厅堂,引得费仲和尤浑纷纷侧目,他们仿佛被勾摄了魂魄,眼里似有火种倏尔点亮,连最初的傲慢也倾数退散,化为难以置信的惊艳。
“真乃绝色佳人!”尤浑勾直了两眼忘乎所以,油嘴滑舌等不及将我夸赞,“这才几日不见,苏千金就愈发的光彩照人呐!”
“千金如此仙姿,吾王必定龙颜大悦!”费仲嘴角近乎抽搐的邪笑把窃喜暴露无遗,“费某在这先给苏侯爷道个喜,千金受宠指日可待,侯爷你加官进爵的日子也不远了,呵呵……”
拙劣的笑话,他不觉自己在苏家伤口上撒了把盐,除了尤浑会附和他自以为是的谑笑,爹娘皆冷面无言,气氛实是尴尬得可以。
他们的轻浮调侃我亦不予理会,径直走向爹娘,离绪辗转难话别,所以牵衣屈膝跪地,用深深一拜代替所有感伤的字句。
是爹亲自端我手臂扶我起来,相望时迎上他浑浊的双眸,那一刻忽然觉得他老了好多,不再是儿时眼里威风凛凛策马啸傲沙场的大将军,如今只是个白雪渐染乌发的慈父。
他望我意味深长,我还以坚定的眼神:爹,答应你的,女儿能做到。
转面看娘已是泪流失声,不住举袖遮掩以绢拭面,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我走的。
“别难过了娘……”我握着她手百般隐忍,“妲己有娘的鸢尾保佑,会没事的。”
忧伤被一带而过,我想我应该掩藏得很好,虽然明知不可为却还要撒下这善意的谎言。其实今日一别,我的人生已是前路渺茫,是否还能再回冀州,回苏家,我真的没有把握。
拜别了爹娘,我被数十宫人簇拥其中,后跟侍卫不计其数,浩荡长队随费、尤二使走出苏府,远远便可望见门外那座金雕玉饰流光溢彩的鸾车。
待我走至车下,倚车的宫女为我掀起帘幔,车内铺陈华丽,我屏息就欲登临。
“妲己。”
忽闻身后有人唤我,我脚踩半截垫台又回首。
“哥哥?”刚才就一直未见他,原以为他是不愿来送我,免得徒惹悲切。
“妲己,你去朝歌带上这个吧……”
但见他提起手中一物,抽掉绛色罩布露出精致的木笼,笼里是被我遗落闺房的摘星。
“哥哥……”我不知所措,望着摘星却把双眼望成呆滞。
他缓步走近将鸟笼递到我手里:“在宫里一个人会闷坏的,有它陪你总算能清减些寂寞。”
我费了多大努力才藏好的悲伤,就这样被他牵扯得崩溃暗涌……哥哥,你不该让我在这个时候看到它,让我临走最后一刻还想起姬发,那会逼我去承认一个我无法承认的事实,我内心多不想走……
“苏小姐,吉时已至,切莫耽误了行程。”费仲冷眼旁观,还很不是时候地催促,“否则大王怪罪下来,我等可担待不起。”
我噙泪望了哥哥,抱着鸟笼走回车旁。
“妲己!”怎奈刚迈上一只脚又听到哥哥扯着嗓子喊,“我答应你,会照顾好爹娘的,我们等你回来!”
心里翻绞得要裂开,我终泪雨凝噎入了鸾车,直到宫女放下车帘将我熟悉的一切全隔断锦幔之外,我狠狠逼自己再没回过头。
马蹄急,车辚辚,一声复一声。
车轮缓行碾碎尘泥,辙痕却像是留在了心上,恍惚失着神,离家愈发远了。
指尖依旧是白衣胜雪的鸢尾,花芯露珠犹似离人泪,她如泣如诉,问我华妆为谁梳?
我说鸢尾,妲己不爱这身浮华明艳,只愿如你一袭素颜,遗世空山不闻尘寰喧。
执花赏寂寞,不如倾身倚窗卷起半帘春光,看队伍驶过迂深的冀州古道,道旁鸟语花香皆随风交错而逝。应着此时此景,心底幽然响起那支古曲[风入松],启唇和音缱绻低吟:“杨柳依依,弄晚风兮。桃花半吐,映日红兮。芳草绵绵,铺锦绣兮。车马送君,天涯远兮……”
昔曾折柳遗故人,故人尚不留。愿织芳草为锦寄天涯,又惜天涯太遥远,芳草心已倦,谁怜?
我总算能体会这首送别的曲子究竟所写是何心情,只是没想到最贴合心境的送别,送的居然是自己。
随着队伍渐向西南,视野里飘进了一重远山,认出来顿时心潮沸腾,情绪激动地拍打车壁:“停车!快停车!”
车停了,而那费仲阴沉不快地走来探问:“怎么了苏小姐?”
“我不舒服……”我下意识捂住胸口病态恹恹,“心里好闷,我想下去透口气!”
他有子辛嘱托在身不敢怠慢于我,所以允了,不过只给我一点时间。
我下车快步走到湖畔,湖的那边烟云缭绕,云里若隐若现的幽影,是涂山。
遥望涂山,回忆欲来山崩地裂,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笨蛋,我要去朝歌了——”抵不住满心翻涌的悲痛,我举双手遮于唇边,朝着远方的涂山拢声呼喊,“你听到了吗……”
我疯狂的举动当然引来众人疑议,可没人知道我在叫唤什么。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只觉得心里好痛苦,越积压越痛苦,所以我要统统喊出来!
“你此生欠我的幸福怎么还啊!”沾着眼泪的声音喊到声嘶力竭,“笨蛋……”
那是我最后的道别。喊光了力气,心痛却丝毫未减,我虚月兑的身体几近瘫软。
涂山你若有灵,请帮我告诉那笨蛋,我走了,我把他赠我所有未能实现的美好都留在这里。
带不走,因为太沉重。
也许,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