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将我送到阶下便不再随行,我举目仰望暗觉震撼,石阶高耸连绵势如铺往天穹,一眼望去视线皆被阻挡,竟望不到九重阶上傲立云端的宫宇。
六名华服宫女接应而来,她们匀数排成两列,其中二人手持长柄羽扇分立左右,桃花粉的绒羽扇面相向交叠,倾落半空将我面容藏于扇后。
想不到我的出场还挺别出心裁,我纳闷这是为何?遮我容颜究竟是我这“罪人”见不得光,还是故作神秘,要给那站在玉阶顶端的君臣留以悬念?
另外的四名宫女手捧翡翠琉璃盏,分别伫立执扇宫女的前后四角,待内侍将我绵长的裙尾沿阶铺展,仪仗宣告礼成,在内侍示意下方才登阶。
辰时红日已走过小半碧空,所经之处留下一片姹紫嫣红的朝霞,瑰丽流华。我在宫女们一步一阶的指引下,迎着万丈霞光拾级而上,那宫装后的及地长尾随我步移缓缓漫过商王庭的白玉石阶,若是远观必定分外惹眼。前后的四名宫女拾取盏中薰洒过香露的花瓣一路抛撒,我不敢抬头看,只觉绯色的香瓣漫天飞舞,飘飘散散落满玉阶,也落满我朝阳照射下浮光焕彩的裙尾。长乐宫的空气里顿时弥漫起馥郁馨香,连我裙边拂过那些散落阶前的花瓣都会沾上冉冉香气,许久都不退却……
如此隆重又奢华的布置,令我无法不去怀疑,我这样的出场似乎不像是来请罪的,而是被人精心设计,特意安排给谁观赏的一出精彩表演。
犹记内侍曾说登上九重玉阶才可到达正殿,路上我有悉心数过,十一级台阶为一重,如此算来九重共计九十九层阶,取意“九九归一”。两重之间连有广阔平台,每逢我登上一台,我都要跪地叩首行朝拜之礼,登上阶顶正是九跪九拜,代表对我主无与伦比的尊崇。我的每一拜都要极尽虔诚,羽扇遮住视线,我看不见前方,却深感这商王庭的台阶好长,长到终点遥遥无期。
周而复始的登阶、跪拜令我体力极度消耗,腿脚和腰身酸痛难当,以致第五拜起身,路程才刚过半,我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心里泛起微许焦灼,我真怕我会当众晕倒在庭阶之上,那可就太难看了……
当我们逾过第六重玉阶,我正要跪地行礼,却见队伍像是受人指示停下了,怎么与内侍交代我的不一样?
紧接着宫女们皆依序退至两边,犹如敞开一条直通向我的小径。持扇的二人亦将扇面轻缓移去,那一瞬我很强烈地感觉到明晃夺目,是阳光照在金碧辉煌的玄武石宫殿上反射而来,把我眼前瞬间照亮。
待渐渐适应,我徐徐仰起双眸,目光小心翼翼沿着玉阶蔓延向上,直到庭阶尽处华宫矗立,彼端文武百官伫立两侧,共拥正殿中央高高在上的一人。
他身姿颀长居高临下,投落的傲气威严如斯,竟比殿外耀眼的阳光更震慑人心,犹令我不敢仰视。
我知道,他在那里等我。
耳畔依稀听到来自九阶宫阙的屏息惊呼,不只叹我华服绮丽云鬓美妆,更叹那与日争辉的至尊帝王,他居然不顾君臣之礼,一步一步,从殿前走下庭台玉阶,走向第六重阶上的我……
那不是我眼花,他真的独自向我走来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我。
“大王……”
不少大臣都觉得他屈尊降贵于理不合,所以意图将他唤醒,他却对群臣的非议和劝阻置若罔闻,脚步好似认准了方向,从容步下三重阶来到我面前。
他的到来已成事实,我不知所措,但闻阶顶传下召令:“冀州臣女苏妲己,觐见大王——”
此话一毕,由前至后所有随行的宫女纷纷下跪,我亦如她们诚惶屈了双膝。
“吾王在上,冀州有苏氏,昔曾以下犯上忤逆圣主……”迎着圣颜仓皇而跪,俯身将额头磕在交叠的手背上,离他双脚仅一步之遥,“罪臣之女苏妲己,特来代父请罪!”
“免礼。”
他在我背上吐落的气息灼灼如焰,透出君王的桀骜,虽然平静却有种憾动王庭的力量。
我顺从端直上身,可迟迟不敢站起,只将双眼胆怯攀上他九龙腾跃的黑色朝服,见他发髻高束固顶,别一枚嵌玉的龙纹金璜。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多了几分成熟味道,因而比两年前更显英武和俊毅。表情似乎陌生了,当我与他四目相望,他情不自禁勾起嘴角,露出的笑容仿佛又让我觉得熟悉,记忆里子辛哥哥也这样笑过。
心口莫名沉闷,眼神也黯然垂落。这百感交集的重逢,对他的感觉就像隔着烟雾朦胧,说不清道不明。
耳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惊叹,或反对,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倾身折腰,在万众瞩目的光芒里温柔牵住我一只手。
“来,妲己。”
他寥寥三字,声音却足够温柔,不复方才的冷傲。我就这般心神恍惚被他牵起,并随他脚踩玉阶举步上移,直到登上他的长乐天阙,王权之巅。
我一路沉默望他侧脸的轮廓,忽然有种错觉,错觉以为他这是要带我扶摇直上入青云。
子辛,我泱泱殷商最尊贵的男人,请告诉我,能够让你走下玉阶亲临身前,被你携手走到尽头的女子,我是不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