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有三个孩子,父亲孟德、姑姑孟兰、还有叔叔孟信。二叔公有三个男孩,分别叫孟望、孟辛和孟礼。这三个堂叔都在美国,所以二婶婆一个人住着大房子。至于三叔公,我不知道他的事,他是唯一不和我们住一起的人,家里的长辈几乎不提到他,他好像不存在我们赵家这块Block里面。
二叔玩股票,早上他就到证券公司「上班」,若是股市长红,他就不会回来吃午饭,要是跌跌不休,他就打电话向阿桃说:「把我的饭留着。」阿桃接到二叔的电话总会心情不好,她抱怨二叔的口气,常说又不是她让股票下跌,不过抱怨归抱怨,阿桃从不曾提过辞职这件事,五金行的周妈妈说阿桃的薪水很高,阿桃听了之后会说她的薪水包含了「忍受客户」。
阿桃在我家工作很久了,她早婚,十八岁就生了一个儿子,丈夫有男人们的坏习惯,喝酒、赌博、偶尔搞外遇,阿桃二十岁就跟他离婚,她带着儿子到我家应征工作,在她儿子读国中那年,母亲在饭厅的旁边加盖一间十多坪的屋子给她住,里面是两房一厅和一间浴厕。
二婶对这件事有意见,她说:「她又不是赵家的人,干嘛花钱盖房子给她住?花的是私人的钱也就罢了,拿别人的拳头去打石狮,一点都不心疼!」
「小孩子都那么大了,怎好跟母亲同睡一个房间?况且又是男孩子。」
「盖房子给她住!可以啊!叫她付房租,大嫂,我们是靠收租金过日子哪。」
「如果妳可以找到比她更好的人来接她的工作,我们就不必花这笔钱,她等于是二十四小时在工作,家仁、家伶小时候发烧跑医院都是她抱去看医生的。」家仁是我堂弟,今年才刚从私立大学毕业,二婶现在的目标是想办法让他申请到美国有名的大学;家仁的成绩不好,二婶到处托人写介绍函,她说要不计代价让家仁上名校,最好是UCLA或康乃尔之类的。
家伶跟我同年,比我大了七个月,理论上她是我堂姐,不过从小我就直接叫她名字,高中毕业后二婶让她到日本读语言学校,语言学校读完了就读短期大学,然后再考一般大学,家伶花了很多时间在读书上,然而她花更多的时间在玩乐,二婶很喜欢向人说明孩子的「成就」,房客都知道家伶「一直」在日本读书。
「佣人不就该如此吗?何况我们提供吃饭,想想看她一个月可以省多少钱?」
「莲欣,妳有在工作,外面的情形妳比我清楚,要请菲佣的话也得提供膳宿,原先那个木板房能让菲佣住吗?如果妳有意见的话就把阿桃辞掉,以后各家自己开伙,祠堂公厅我们两个轮流打扫。」
二婶没说话,她在卖保险,卖保险并不是在乎保险的收入,而是打发时间的「工具」,因为在工作,所以没时间带小孩、没时间煮饭;她回家的时间不固定,如果要打扫祠堂公厅等公共区域,她势必要更早起床,另外还要张罗二叔和家仁的午晚餐,对二婶来说这是很困难的事。
家里不缺她的收入,她也不在乎收入;二婶需要一些理由打扮、外出、和客人吃饭。
阿桃的儿子还几个月就退伍了,周妈妈踫到阿桃总会向她说:「妳也熬出头了。」
「那是靠老板娘的帮忙。」阿桃口中的老板娘就是我妈妈,房客则称母亲为房东太太或是「厝头家娘」。
阿桃的工作其实很繁重,她得赶在二婶婆擦拭神桌之前把公厅打扫干净,公厅就是祠堂,祠堂在我家后面,从正义街的信道可以直接进到祠堂。正义街和三民路的双店面租给生鲜超市,二婶婆「严重的」要求店家不可以在信道前面摆东西,她说会影响祖先的进出。二婶婆七点准时到祠堂向祖先请安,先用干布把神桌擦拭一次,然后为观世音菩萨和祖先牌位各上一柱香,农历初一、十五则要摆上鲜花及四果。
二婶婆不是嫌阿桃不利落或是做得不好,她只是找一些事让筋骨活动活动。
每年的除夕夜,我们就在公厅吃年夜饭;按照曾祖父传下来的规矩,家族中有事要商量必须到公厅,当着祖先的面把事情解决,然而就我记忆所及,好像没什么事到公厅商量的。
祠堂隔一条走道就是我家,我家和「房东办公室」是相连的,中间只有一片塑钢拉门,白天母亲把拉门拉上,这样房客就不会一眼看穿住家,母亲说这是分个「内外」;晚上就把塑钢拉门拉开,有什么动静在屋里可以听得清楚。二叔住我们隔壁,二婶婆住祠堂的后面,二婶婆的屋子隔一条走道是三叔公的家,三叔公的家经年累月的空着,阿桃一个星期进去打扫一次。二婶也为这件事计较,她说为什么阿桃只打扫三叔公和二婶婆的家,而我家及她们家都要她和母亲自己打扫。
「二婶八十岁了,要让她打扫四十坪的屋子说不过去,何况二婶每天早上都到祠堂擦神桌和拜拜。」妈妈回答二婶,二婶可从没主动地擦拭神桌。
理论上阿桃的事只有打扫「公共区域」,包括各个信道、办公室、车库、公厅,以及买菜和料理三餐,阿桃不忍心看二婶婆佝偻着身子扫地,于是把二婶婆的屋子也列为她的工作范围。
二婶婆知道二婶的抱怨后向阿桃说一个星期到她家打扫两次就可以了,「我一个人住,平常也没人进出,不会太脏的。」
阿桃没理会二婶婆的话,每天依旧到二婶婆的房子打扫。
二婶婆的身体还算硬朗,除了牙齿不好外,她算是耳聪目明,二婶婆喜欢看章回小说,她每天看书打发时间,从《三国演义》到《二刻拍案惊奇》,从《红楼梦》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看完之后就再看一遍,不过最近几年她也读一些白话文,像《京华烟云》及《胡适文选》,二婶婆说和书本交朋友最不会出问题。
二婶婆一个星期会外出和她的老朋友吃饭或喝咖啡,她的老朋友不多,和朋友聊聊往事也是她生活中的乐趣。
孟望堂叔住在加州,孟辛堂叔住在佛罗里达,孟礼堂叔则在纽约,他们一直要二婶婆过去住,二婶婆说什么也不肯在美国常住,她说住在美国就像盲人加上聋哑般的黑暗,听不懂、看不懂、答不上来,她何必去受那种苦。
「二婶有福不会享,要是我早就过去了,一个儿子住四个月,整年像在旅行一样,多好啊!」二婶跟SPA馆的老板娘说,SPA馆开在车库的旁边,二婶也是她们的客人,一楼是接待处跟休息区,二楼是芳疗室,三楼是三温暖和冲澡的地方,二婶婆到SPA馆是捧个人场,是SPA馆的好客人。
母亲喜欢把屋子租给书店、SPA馆、婚纱店这类在环境上会弄得比较干净的店家,像美发院和面店这类的房客比较常出问题,美发院的水管老会阻塞,而饮食店在环境上会油腻一点,不过母亲的原则是必须把店面通通租出去,所以,她不大会挑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