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思琪几年之后成了我的同事,她不称呼我柯法官,她看到我就叫阿姨,不知情的同事还真的以为她是我的外甥女。
「其实我原来也是乖乖牌。」姚思琪向我诉说她的过去。「在公交车背英文单字,下课赶补习。发成绩单的时候手掌一直冒汗。直到陈铭德在公交车上递纸条给我。」
「我知道妳的底子不错,当初跟我谈话时就能出口成章,我建议妳,过去的事放在心里就好,不要回想它、痛恨它,它是帮助妳成长的工具。」我向思琪说,其实我是害怕她问到我的过去。以我的过去和她比,她的刑期远小于我。
「阿姨,我要像妳一样抱独身主义。」
「别学我这样,人类的生生不息是靠着婚姻,妳可不要让人类绝种。」
她听了哈哈大笑,而我却笑不出来。我是曾经有婚约的人,而且我也实践生生不息的工作,只是生生并没有不息。
等待发榜的心情真是渡日如年,悬着的心每分每秒都七上八下,不好的念头时常出现在我脑中:万一没考上的话我该怎么办?老实的养猪?离开这里?某种切割不断的脐带关系让我害怕选择后者,然而一想到要在这个家继续过日子我就冷汗直冒也心情急躁。
考完试后我依旧到纺织厂上班,这时上班的时间总觉得比以往更久,彷佛永远等不到下班。没有国文、史地可以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一再地看时间,然后计算还有多久的时间「判决」就会出来,我会不会是胜利的一方?
我升高三时秋美已经怀孕了,她还是像刚到来好婶家时的穿著,肚子还没大起来时也还是捡着阿国不要的衣服穿,等她的肚子大了些时来好婶就去买两块被单布料帮她做几件孕妇装。她悄悄地问我:「妳有没有藏些私房钱?」
「没有,薪水都交给阿母了。」我没对秋美吐实,我不知道是不是阿母央求来好婶要秋美向我打听。
阿母倒是出了声音,她说:「喂!妳不是说读完高中可以找坐办公桌的工作?怎么还当作业员?妳是存心跟我过意不去是不是?」
事务人员的待遇比作业员来得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阿母对钱的事情永远记得很牢。
「我向厂长说了,我也喜欢坐办公桌。」在尚未发榜前我不能动声色。
阿母很羡慕来好婶即将要抱孙子,但她只是羡慕,她知道家里要是多了一个人口,她势必不能随心所欲的玩四色牌,虽然猪圈里有六只猪,由于泉仔不怎么照顾,所以长得不是很好,我猜阿母一定在打我的主意,要是我能找到事务员的工作,那么她就可以升格当阿嬷也可以安心地玩牌。
我很紧张,随着日子的接近我变得手足无措,这点阿母也看出来了,她问我:「妳该不会在外面交了男朋友了吧?整成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我告诉妳喔,妳要是交了男朋友,我会向妳山上的妈妈要钱。哎!我不是憨头,让妳白吃白住还让妳去读书,最后再让妳嫁出去。」
阿母永远都不认定是我在赚钱养我自己、养她,还有泉仔,她拿四百元给我山上的妈妈,我就得承受所有的家事和家庭的开销。阿母也不曾想过,家里的钱大部分花在来好婶的家,她在来好婶的牌桌上扮演着天女散花的角色。
「我不会交男朋友。」我的口气不大好,阿母也吓了一跳,我说话从来不会这么不客气。
「阿!妳是爬上了天是不是?妳有没有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阿母对我怒目而视,接着思索要不要打我,后来她决定得再次向我宣示她的地位。
这是我的错,我等明天的发榜等得心浮气燥,阿母打下来的巴掌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实在是担心哪!阿母对我没有反应的表情有另一种解读,她认为我真的爬到她的头上,于是她更加用力地打我,打到泉仔进来还没停止。
泉仔说:「是怎么了?」
「爬到我的头上,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泉仔,你替我好好教训她,她是你老婆,爬到我的头上等于是爬到你的头上。」
「X你娘,X你祖嬷,家里都没有大人了吗?」泉仔伊伊喔喔地说。他去拿扒猪粪的扒子,用后面的木棍打我,打到我嘴角渗出血丝。
我辗转难眠,不是伤口的疼痛使我睡不着,而是几个小时之后的榜单让我心跳加速。中午十二点我飞快地骑车到学校,墙上红色的榜单十分刺眼,我停下脚踏车却裹足不前,里面会不会有我的名字?万一没有我的名字我该怎么办?
「柯月桂,妳考上了。」彭美华站在榜单面前大声地说;我听到这句话腿软了,一时之间我竟然无法移动我的脚步!我抖着双腿把重心放在脚踏车上,扶着脚踏车慢慢地走到红单子的前面。
没错!我的名字在上面,柯月桂三个字就在上面!而且是在第一排。感谢上苍!谢谢您让我考上公立学校。
我和彭美华聊了一阵,她也考上北部的学校,我等我的脚不再发抖时才向她说再见。
家里一如往常,白天没有人会在家,我喝了几口水后就去上班。我的心情既沉重又愉快。我不担心阿母会生气或发飙,经过我多年的观察,阿母对于不合她意的事就以打骂或者她认为可以惩罚我的「私刑」处置我,疼痛的只是我的**,两天过后疼痛就会消失,而我的意志在她的折磨的下更显得坚强,最后都能得以完成。眼下最大的困难是日后的生活问题,我个人的温饱好解决,阿母和泉仔的赌博费用才是我沉重的负担,我不知道阿母的「条件」是多少钱,但绝对多过两千元,阿母的要求是如阶梯般的上升。
下班时阿母正在喂猪,她看到我回来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上地杓子,并且抱怨说:「回家怎么花那么多时间?是一边骑车一边逛吗?」我走到猪舍接过她的杓子,我说:「阿母,我九月要去台北读大学。」
阿母一如往常地先怔了几秒钟,她重复我的话:「去台北读大学。」她剎那间没意识到怎么一回事,发怔的时候比平常久。接着她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暴风雨很快地来了,阿母抢过我手上的杓子舀了一整杓的馊水用力地泼向我:「夭寿死仔,这个家是妳在当的吗?妳爱怎样就怎样,以为向我说一声就没事,妳喔!死仔,当初我若像来好仔一样多花一百元买个乖一点的,今天我也像她一样准备当阿嬷,妳这个夭寿死仔!出去给车撞死最好。」阿母又舀了一杓馊水泼我。接着用杓子打我,杓子是坚硬的葫芦瓜做的,它比竹子还硬,敲在头上铿锵有声。
来好婶听到声音跑了出来:「是又怎么了?」
「说要去台北读大学。」阿母很生气,她的脸色发白,声音提高八度,嘴巴一直在颤抖。
「真的啊?阿桂,妳要去读什么?」来好婶也很吃惊,这消息就像听见男人会生孩子般的不可思议。
「法律。」
「哎哟喂!珠玉,读这个出来不是当律师就是当法官呢!你家泉仔出头天啰!」
「来好啊!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叫她去读书,当初让她读国民学校只是要她陪着我们泉仔读书,我歹命,生到泉仔这样的孩子,所以才想分个媳妇仔来照顾我们泉仔,妳看看她这个样子,象话吗?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阿母说到伤心处竟然哭了起来,我第一次看到阿母掉眼泪。阿母的眼泪摧毁了我一半的意志力,她是关心泉仔的,她认为把泉仔生成这个样子是她的错,她要为她的过错负责;我记得山上的妈妈告诉我,当初她到我们那里找「媳妇仔」时,前面村子的人告诉她,往山里走一点有个女孩很伶俐。所以阿母才多走半个小时的路到我家,因为如此,妈妈一再地交待我入人家的门要受人家的教。山上的妈妈是否也曾得意过她有一个伶俐的女儿?
阿母纵容泉仔霸道横行是赎罪心理使然,母亲的爱在阿母身上表露无遗。我慌了手脚,阿母一点都没有做错,错的是我,书上教我人该力争上游,我是力争上游,然而从某一个角度看来似乎不是每个人都该力争上游的,我该如何接续我要读大学的话题呢?
「妳不要往坏处想,阿桂如果想要怎样,她老早动手或出走了。」来好婶安慰着阿母,可是我觉得来好婶的话会使阿母更加生气。
阿母很快地擦干眼泪说:「早知道会这么叛骨,我就把她卖出去。」
「珠玉,千金难买早知道,我不是告诉过妳了吗?如果妳要把她卖出去,妳就不应该打她,把她养得漂亮一点就有好价钱。像前面宝钗那样,被买过来后好好地养个三五年,一转手就有两三倍的利纯。」来好婶马上变成生意人,她再向阿母说:「妳看她那个样子,旧伤未好新伤又来,双手像粗糠一样,手脚都是疤痕,这样能有什么好价钱?」来好婶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这点妳比我清楚。」
我不知道来好婶是替我说话还是真的在说阿母的「方法」不对。
阿母丢下手上的杓子,踩着愤怒地脚步进到屋里,她坐在竹椅上生气,我先把身体洗干净,换上一套泉仔不要穿的衣裤后走到客厅,阿母瞪了我一眼把头转开。她的行为动作月兑离以往的固定模式,这使得我原先计划好的应对方式无法使用。原本认为好办的事变得棘手了。
「阿母。」
「妳去死好了,养妳的米饭钱算我衰运。」阿母又哭了起来,她说:「天公伯,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让我死丈夫,让我生到泉仔这款ㄟ后生,还让我分到这种女人。天公伯,实在有够不公平。」
「阿母,我每个月还是会寄钱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