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妳可以查得出来的。」阿照知道我的工作。
「出养的时候没有身分证统一编号,说不定人家帮她们改了名字。」
「可是我找妳一点都不困难,上次我到西庄问时,他们说这里有个叫柯月桂的人,所以我这次就找到妳了。」
我淡淡地说因为我在西庄太有名了,我有可能是这些姐妹中唯一的特例。
阿照说她得回去了,她会试着找其他的人,又说下次要带她先生来拜访我。
阿照是幸福的。
分到我手上的案子是母亲告儿子弃养。我心头陡地一惊,我对阿爸算是弃养吗?虽然身分证的父亲栏没有他的名字,但实质上他是我的父亲;每个月给他三千元确是少了点,他必须要省吃俭用才能过日子,但是我很难说服自己再多给他钱,我不知道「金钱」是阿爸填饱肚子用的还是孝敬他到赌场里,如果他用来生活我愿意再多付一些,如果他用来满足积习已久的娱乐,那我就是笨得可以。不过根据财旺的推测,阿爸会把钱用到后者。
「他拿走阿母的老人年金。」财旺说。
「你为什么不好好工作养妈妈?」
财旺耸耸肩说:「我国小下课后就去启川那里找他,看着钱转来转去也蛮好玩的。」
「没想过要用功读书?」
「学费都缴不出来念什么书?阿爸说田卖完了就没钱了;国中毕业后阿爸介绍我到启川那里当小弟。他没要我读高中。」
天哪!这是什么样的父亲?
我抚着财旺的背,就像他小时候吃东西噎到那样,我说:「都过去了。」
财旺有些愤怒地看我,他说:「妳难道不会想阿姐和阿叶她们过得好不好?妳觉得自己过得好就好了吗?」
「不是。」我平静地说。生活的重担及阴影让我无暇去想其他的事。家暴、卖身、超时工作、以及目前这件弃养案件都让我想到我的过去,从生活的角度看来,我是一个再邪恶不过的人,可是以某个角度看待,这是我求上进的唯一方式。
我究竟是善良的人还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我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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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说财产分了之后就没人理她。子女说有雇个叫玛莉的菲佣在照顾她。老妇人说她要跟孩子一起过日子。子女说母亲管的事太多,造成家庭的不和谐。老妇人说还没分财产时大家住在一起却都不嫌她管的事多。子女说共同居住这事跟财产无关,只和他们的配偶和下一代有关,母亲的跋扈使得家庭失去和谐。老妇人说她明明有儿有女,却像独居老人般的孤单。
(阿爸也是独居老人。不!他不是独居,他整天都在启川那里。)
(现在不能想这些。)
子女说他们轮流定期地回去探望母亲。老妇人说定期是多久?一个星期三十分钟。
「你们能不能多陪陪妈妈吗?」我问四个子女。大家都面有难色。
「一个星期只有半个小时的陪伴是少了点。」
「如果她能改掉处处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们是可以花多一点时间陪她。」其中一个男人说。
老妇人突然软弱了起来,她抬起头向我说:「法官,我不要告了,告了他们也不能改变什么。」
「妳想改变什么?」
「我做菜给他们吃,他们偏要吃汉堡;我打扫家里,他们说左右邻居会说话;我到他们房里拿脏衣服出来洗,我媳妇说我在监视她。他们嫌我做的菜不够干净。算了!就这样过吧!何必用法律来限定他们探望我的时间呢?」老妇人轻轻地向我鞠躬,低着头转身离开,恹恹缩缩的样子像株营养不良的小树,随时都有倾倒的可能。
我向她的子女说:「你们母亲不告就算结案了,我要奉劝你们一句古老的话:子欲养而亲不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她最后的岁月里反哺她一下。虽然顾着另一半和下一代是件好事,但偶尔也要想想上一代。」
他们脸色尴尬地向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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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有很多人不知自己是幸福的,而要等到棺材盖起来的那一刻才会放声大哭?来好婶说过一句话:在生一粒豆,死了只哭棺材头。
(给阿爸三千元会不会少了点?可是他会拿去赌博。)
阿照问我母亲的牌位在哪里?我说在寮仔后的家里。她说死也不想再看到阿爸。我说可以去灵骨塔看看她。阿照看着养母的牌位问我柯清泉在哪里?
「监狱里。」
「他犯了什么罪?妳没跟他结婚吗?」
「别问了,我向财旺说一切都过去了。」
阿照给我她的电话和地址,她说:「我们每年至少要见面一次。」
我笑了笑,外表看起来我应该是有些积蓄且生活自在的公务员,然而我却像初出社会的年青人,正努力地存第一个一百万,说一百万太多了,我正努力地存第一个五十万。泉仔会出狱,我仍得每个月给他六千元,说不定还要花钱买些猪只给他养,过一阵子财旺或许会讨老婆,也有一天阿爸会过世,这些都必须用到钱。
我考虑的事情或许太多,也或许太少。
监狱来了电话,泉仔在昨天晚上突然中风,直到早上才被狱友发现,对方向我解释泉仔都在九点就寝,他一向早睡,而且睡得很安稳,以致于没人发现。我想他是在向我说泉仔睡着之后就像死猪一样,所以没有人会理他。
其实他可以不必向我解释,泉仔从小饮食习惯不正常,他只吃荤菜,青菜则是我的份。阿母每餐都为他准备肉,有时是炖鸡,有时是红烧蹄膀,或是白煮肉;没有肉的时候他就生气不吃,泉仔是阿母的心头肉,阿母总是顺他的意。
他们一直在向我解释,我不知道是我身份特殊还是对每个生病的狱友家属都这样,他们极力表示不是狱方的疏失,我本能的点头表示了解,但是我真的到现在才了解吗?
医生说已经过了黄金抢救时间,清醒过来是一种奢望,他就会这样躺着,没有意识但身体的功能正常,狱方象征性地在泉仔的脚上铐上脚镣,八个月后他的脚镣被解除,他已经可以假释出狱,换句话说,从八个月后的某一天起我必须负担他的医疗费用。
医生很含蓄地说:「不一定多久,或许十年八年,也或许三、五个月。」
我把泉仔送到疗养院,每个月去看他一次,他张着眼睛无意识地看着天花板,十五分钟后我离开。
我为谁受着终身囚禁?养兄?丈夫?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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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我一生的运命,真像风筝打断线,随风浮沈无倚偎,这山漂浪过彼山,一旦落土低头看,只存枝骨身已烂。
花朵再美开一次,偏偏只等春风来,只要根头还原在,不怕枝叶受风台,谁知花蕊等人采,已经霜降日落西。
风吹身躯桂花命,一来想起淚滿衫,恩怨如烟卷西风,祸福当作天注定,往事何必回头看,只如当做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