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终
丽生嫂的木屐声在后门停了下来,踯躅一会后才踏进屋内,木屐的声音闷闷的,彷佛在犹疑某一件事,穿过厨房时又停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地再经过一间卧房,到了客厅时转向右边前方的房间,她左手撩起布帘,人就站在房门口说话:「阿正,不能再放了。」
阿正没有回头,他的书桌面对丽生嫂的家,他清楚地看到丽生嫂走出她家后门,经过菜瓜棚,在后面停了几秒钟,木屐声才在屋内响了起来。
「阿正,已经有味道了,快去杉仔行要几块板子,铁钉和铁槌过来我家拿。」
阿正还是没有回头。
「等阿雄下课,你两兄弟赶快去准备,需要工具的话到我家来拿,铁钉、铁锤你丽生哥有。」丽生嫂放下布帘,木屐声又慢慢地倒转回去。
「再放下去别人会去报警,横竖都是要处理,传出去的话看热闹的人就多,到时候反而碍手碍脚。」丽生嫂的脸半边出现在阿正书桌前的窗户。
十天前,阿正的母亲已经无法起床,不知是呓语还是清醒,喉头发出来的声音模糊不清,听久了之后知道她说的是「要吃豆花」。
阿正听了两天,然后下定决心拉开抽屉,他把阿雄叫过来,「拿去书店卖了,卖一角就好。」阿雄接过一本破烂的英汉字典,这本英汉字典是俩兄弟共享的,阿雄读初一,阿正是高二。
「卖一角就好,卖了就买一碗豆花回来。」
太阳略为西斜的午后阿雄接过字典,过短的卡其裤完全暴露出破掉的布鞋,走到书局约要五分钟,踩在泥土的脚步声传到耳朵,一步接着一步;毕拨-毕拨。
阿雄站在书局外面向每个走进书局的人低声地问:「要买字典吗?一角就好。」
阿雄没数过问了多少人,但他确定同样的话至少讲了三十次,当他看到书局里的时钟指向五点时,他颓丧的把字典收进口袋里。
阿正不时地望向圆环,过了圆环就是书局,他希望早点看到阿雄那顶卡其帽。
太阳一点一点地西下,直到被对街的大榕树遮住时阿雄的帽子才出现,阿雄没有加快脚步,低着头一步接着一步,似乎希望拉长回家的路,阿雄的样子使得阿正的心随着太阳快速地往下沈,阿雄走得越近,他的心就越紧,离家七十公尺远时阿雄抬起头和哥哥对望一眼,阿雄立刻低下头专心走路,直到家门前,阿雄都没有抬起头。
「哥哥,太旧了,上面又有写字。」阿雄把字典交给阿正。
母亲的呓语穿过布帘成了模糊的喉音,或许那只是转身时的痰声吧!阿正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母亲。
「要不要吃饭?」阿正端了一碗稀粥,洒了些盐巴。
女人没有睁开眼睛,微开的嘴巴让阿正得以喂她一些粥汤,而喂进去的粥汤遇到阻塞的障碍物,缓缓地从嘴角流出来。
「有豆花吗?」女人张开三分眼,语气充满了渴望。
「先吃饭。」
「嗐!」女人闭上眼睛和嘴巴,凹陷的脸颊在五烛光的灯下更显蜡黄,枯瘦且无肉的身体似乎浮在床上,压住她的是盖在身上的薄被,阿正感觉母亲虚弱的身体是靠那床薄被压住的,他想掀起它,又怕掀起来之后母亲会因没有重力的压制而浮了起来。
阿正走向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另一个女人,「给我一角钱。」阿正向女人开口。
「我从哪里去生钱?她不是很有本事吗?再去」
阿正把声音留在背后。
「有一碗豆花可吃吗?」……
呓语持续着,声音荡漾在夜晚的空间,有如台风天里的菜瓜棚,屑屑声挥之不去。
黎明的曙光穿过菜瓜棚上的菜瓜叶,丽生嫂打开后门,火柴擦了两次,然后声音多了起来,卖酱菜的叮当声、牛车依歪声,还有谁家扫地的声音。
阿琼也开始生火,擦着火柴后烟冒了出来。
「我要去学校了。」阿正掀起布帘。
「没有一碗豆花吗?不然弄一碗糖水给我喝。」床上的女人张开五分眼,看着儿子的眼神有极大的盼望,盼望至少能有一碗甜的糖水可以喝。
阿正在心里叹了口气,另外房间的那个女人把味精和糖罐随身带着,小伙子走出后门往丽生嫂家。
「你家结仔有糖嘛!」丽生嫂站在原地说。
「她带在身边。」
空气中有几秒钟的沈闷,两个人都没有要动的意思。
「阿正,拿二汤匙就好。」丽生嫂先投降。
阿正避开丽生嫂为难的眼光,家里另外那个女人不会把糖给他娘吃,但是会把糖给他,而且是他要多少就有多少,可惜他没有在早上吃甜食的习惯,开了口也得不到。
两茶匙糖只能让三分之一碗的水有甜度,他端着糖水到母亲的房间,女人苍白、枯槁的手伸了出来,阿正把碗递过去,碗却从女人的手中滑落,阿正不意母亲连接半碗糖水的力气都没有,他慌忙地想要挽救那碗糖水,「啊-」女人吃惊、遗憾地看着打翻的糖水,糖水濡湿灰色被子,女人和她的孩子们无言地看着比碗大两倍的水渍。
-时间到了。阿正告诉自己。
女人突然呕出一口血,接着又一口,她想从胸口掏出手帕,手却无法使出力气,「阿正,让我好走。」呢喃的声音从喉头飘了出来。
「你们都出去。」阿正回头向阿雄、阿琼说。
几分钟后阿正走出房间,低头向妹妹说:「阿琼,妳去帮她换衣服。」
阿琼擦完母亲的身体后帮母亲换一套碎花衣衫,那是母亲最好的一套衣服,再帮母亲梳个圆髻,最后换上洗成灰色的白袜子,再套上有几个破洞的黑色绣花鞋,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