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接连说服了王夫人、宝钗,贾母心中喜不自胜,又想着打铁趁热,干脆今天就将事情定下来,省得心头老是不安稳。
贾母便道:“我有好些天没见林丫头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大家一同去潇湘馆瞧瞧,将事情说开,岂不是好?”
王夫人、薛宝钗听了这话,不管是否情愿,只得都应道:“老太太言之有理。”
凤姐一心觉得黛玉不会应允,担心过去了会惹一场尴尬,忙推月兑道:“老太太有命本当遵从,但早上平儿才说了,有几件事情等着要我料理,只能失陪了。”说着站起身来,连连告罪。
贾母见她神色认真,又想着她本是局外人,去不去关系不大,便允了凤姐之言。
待凤姐行礼去了,贾母唤过鸳鸯,让她将早膳送过来,简单吃了些,又命王夫人、薛宝钗也用了膳,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往潇湘院赶。
及到了那里,守在门口的春纤眼尖瞧见了,忙朝屋里喊:“老太太、二太太、宝二女乃女乃来了!”又赔笑跑过来,手脚麻利地打起帘子。
旁人都罢了,唯独宝钗听到“宝二女乃女乃”四个字时,腰板挺得越发直了,心中暗想,配称这四个字的,只有自己而已。
黛玉这几日略好了些,勉强能够起床,对她而言,宝玉别娶的痛苦还在,但比起婚礼那日,却已经淡了不少。
金玉姻缘已定,木石前盟终究无缘,再伤心再痛彻心扉又能如何呢?一切都不会回到从前了。
很多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结局未定时,患得患失、心存奢望;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无路可走时,除了痛哭一场,断了之前的奢想妄念,慢慢接受之外,别无他法。
早上起来,在紫鹃的劝慰下,勉强吃了几口稀饭,正巧惜春过来探望,两人便在窗下对弈,听到春纤的喊叫声,都吃了一惊。
惜春搁下棋子,嘀咕道:“劳师动众的,也不知想干什么,下棋的雅兴都被打扰了。”
黛玉朝她一笑,安抚道:“没事,待会儿静下来,我们重新下一盘。”
两人说话的功夫,贾母已经迈步进来,笑吟吟地道:“林丫头气色不错,看来已经大好了。”
黛玉起身道:“劳老太太惦记,已经好些了。”明眸流光,从王夫人、薛宝钗身上一飘而过,淡淡道:“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大家一起来瞧我,真是当不起。”
薛宝钗凝眸打量,见她一身浅绿色裙装,脸上薄施粉黛,头上斜挽一支碧玉七宝玲珑长簪,除此之外并无饰物,却别有一段飘逸气质,非常人所能比拟。
薛宝钗心中不由很是嫉恨,但她到底是端庄自持的女子,压抑住心头所想,转而露出温婉笑容,脆声道:“林妹妹何必说这种话?都是亲眷,有什么当不起?”
黛玉轻轻转眸,看向她的目光无怨无妒,淡笑不语。
贾母忙拉住黛玉的手,殷殷道:“林丫头快别说这些客套话,你是我唯一的外孙女儿,我不疼你疼谁?前些时候因着宝玉的事情,加上我身体不太舒服,这才没有来潇湘馆瞧你,你可别怪外祖母。”
黛玉一心以贾母为重,听了这话,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紧张的神色,蹙眉道:“外祖母不舒服吗?怎么没人跟我说呢?外祖母的脸色,今儿个还不错,是不是已经大好了?”说着,一叠声让贾母坐下说话,又命紫鹃去泡参茶。
贾母说身体不好本是托词,见黛玉这么紧张,心里愧疚又欣慰,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我好些了,看你这么孝心,真让外祖母开心。”一面说,一面四下张望,心中暗想,在场的丫鬟好说,只有惜春难办,若是能想个法子让她回避了,才好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偏巧惜春性情最冷,见黛玉这里人多,早有些不耐烦,敛衣要告退。
贾母巴不得,忙点头应了,又挥手命丫鬟都退出去,笑吟吟地道:“总算清净了,我们且坐下来,安安静静说一会儿私房话。”
黛玉有些不解,蹙眉道:“老太太让丫鬟回避,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贾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谋算之事十拿九稳,但事到临头,到底有些碍口,便转眸望向王夫人,悄悄使了个眼色,让她引出话头。
王夫人无法,只得站住来,露出得体的微笑,温言道:“老太太与林姑娘祖孙情深,真叫人羡慕。孙子这一辈里,老太太最疼的就是林姑娘,倘若林姑娘愿意长久留在贾家,老太太必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贾母拍手道:“你这话说的很是,如今除了林丫头,我心中再无牵挂,只要她能长久陪伴我左右,我必定日日眉开眼笑,多活几年也说不定。”
黛玉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盈盈流光,湛然道:“外祖母放心,等我身体大好了,我就搬到外祖母那里,与外祖母做伴儿,到时候外祖母别嫌弃我才好。”
贾母笑道:“有你陪着,我求之不得,只是你近年已经十六,外祖母纵然有心,也不能拦着不让你出嫁,若是误了你的终生,你爹爹娘亲泉下有知,也会怪我这外祖母没尽到责任。”
黛玉正想说愿意长伴外祖母、终生不嫁,薛宝钗已经抢了话头,温婉笑道:“老太太既不愿耽误林妹妹,又盼着林妹妹能长伴左右,这倒有些难了,除非让她嫁进贾家,倒是能一举两得。”
王夫人接口道:“若是想两全其美,只有这个法子,唔,林姑娘自进京以来,与宝玉相处得极好,才貌不相上下,彼此性格都是清楚的。不如老太太做个主,将林姑娘许给宝玉,一来,全了他们的情分;二来林姑娘终生有靠,又是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也安心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愚钝的人都明白她们的来意,何况黛玉素来敏感聪慧,一点就通,骤然睁大眼睛,脸上都是无法置信之色。
贾母不知黛玉心头所想,只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拉起她的手,笑眯眯地道:“你薛姐姐、二舅母的话在理,你嫁进贾家是最合适的,既不必担心受人欺负,又能时刻在我膝下承欢。你放心,你薛姐姐为人最是大方,你二舅母看起来严肃,其实心里也十分疼爱你,至于宝玉,待你之心更是不在话下。你应下这件事,只在名分上受点委屈,但这也没什么关系,你与薛姐姐本就是姐妹,日后还是姊妹相称,一起伺候宝玉,效仿娥皇女英,一定会成为佳话。”
听到贾母也如是说,黛玉脑中轰然一响,只余了一片空白。
原来,她们一起过来,哪里是探望,竟是来逼自己做妾的呵。
妾,立女也,说白了就是伺候正室的高等婢女,身份上与正室差得不止一截,连生下来的子女,也都一律要冠上“庶”字,永远抬不起头来。
让出身世族、林家嫡女为妾,一生一世低人一等,永远永远屈居商人之女,她们怎么想得出来?
偏偏,一个个还说得冠冕堂皇,像是天大的恩赐一般。
世事之荒诞可笑,莫过于此。
亏自己还以为,自身在外祖母心中的地位很重要,今日才知道,不过如此而已。
之前自己看错了与宝玉的前路,如今,自己看错了外祖母的心思,原来,一路走来,都是错。原来,一切的一切,自己都是蒙在鼓里的糊涂人。
其实,自己早该明白,以贾家人的性情,怎么会让自己与宝玉成亲?至于外祖母,年事已高是事实,但身体一向康健,若是真心惦记自己,为何一个多月都没见踪影?就算再忙再累,也该打发丫鬟过来代为探望。若是真有心,绝不会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不闻不问这么长时间。
所有的细节,都被自己刻意忽略,只因太在意,那微薄的情意。而当所有真相都揭晓,一颗心,被灼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贾母见她沉默良久,心里暗自奇怪,想了一会儿,带笑道:“事出突然,一时难以接受也理所当然,不要紧,你慢慢想想我的话,只要你想明白了,就知道我是为你好。唔,我与你二舅母、薛姐姐都在,倘若你有什么要求,譬如聘礼新房什么的,只管说出来,不必隐瞒。”
事到如今,她依旧笃信,黛玉百分百会应允婚事,不过,依黛玉素来爱使小性子的脾气,多半会推辞几句,说些聘礼、新房要与薛宝钗比肩儿的话。
这两样事情都不难办,只要自己肯答允,一切礼仪都依着黛玉的心思来,黛玉自然会欣喜感激。
王夫人忙顺着贾母的意思,也开口道:“老太太说的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让林姑娘受委屈。且先将事情说定了,接下来再慢慢筹划半年,一定事事妥当。”
她们说得火热,都笃定黛玉一定会应允,黛玉心中冷笑不已,真不知她们的自信从何而来。
薛宝钗也走过来,拉住黛玉的手,微笑道:“妹妹放心,只要你点头应允,以后我一定还像以前那般,与你姊妹相称,一起和和气气过日子,共谱娥皇女英的佳话。”
黛玉推开她的手,胸中羞恼再忍耐不住,一字一字吐出:“宝二女乃女乃倒是大方,只可惜我素来小性,做不来妾,要辜负各位的美意了。”
一言既出,三人都变了脸色,贾母盯着黛玉,不悦地道:“林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黛玉胸口像是有什么要迸发开来,沉声道:“我当然知道,老太太若是没听明白,我再说一遍又何妨?”转眸盯着贾母,唇角漫上一缕淡如烟云的笑纹:“人活一世,贵在自重,我是林家之女,就算父母早逝,也不会自降身份,置林家声誉于无物。无论是什么人,今生今世,都休想让我林黛玉做妾!倘若有人想逼迫,我宁愿一死!”
一言一语,掷地有声。
贾母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许久才开口,语气严厉,冷漠得没有温度一般:“没想到你竟是这种态度,白白辜负了我为你打算的苦心!”
黛玉看着一脸怒气的贾母,心口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心中激荡难言。
形势与当初预料的有着天壤之别,薛宝钗大是意外,看着冷淡的黛玉、气恼的贾母,沉默了一会儿,待醒过神来,忙殷切道:“老太太先别动气,林妹妹只是一时糊涂罢了,等她想明白,会回心转意的。”
黛玉冷冷道:“我才不糊涂,想我改变主意,下辈子都不可能!”
贾母拍案道:“好好,你最了不得!我老太婆一心为你,不但没落到好,还要受你的冷言冷语,哼,亏这几年我一直将你看成眼珠子一般,今日才明白,我是白疼你了!”转首看向王夫人、薛宝钗,沉声道:“被别人打脸,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说完,拂一拂衣袖,起身先去了。
王夫人、薛宝钗面面相觑,诧异了须臾,忙一同转身,追随贾母去了。
黛玉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颗芳心沉到了谷底,难受得几乎要呕出血来。
秋意微凉,黛玉的身子晃了几晃,往前一栽,最后一眼,只瞧见秋日惨白,冰凉如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