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贾母踌躇满志,不想到了潇湘馆,黛玉竟会断然拒绝婚事,贾母气得脸色发青,回到上房不停责骂黛玉不识好心,大失常态。浪客中文网
见两人已然决裂一般,王夫人、薛宝钗自是既惊且喜,却不得不按捺住心中所想,忙前忙后殷勤服侍,又劝慰贾母不要气坏自己的身子。
打叠精神忙活了一天,直到午时贾母躺下休息,王夫人、薛宝钗才离开,各自回房用膳歇息。
薛宝钗回想着潇湘馆之事,眉眼微微含笑,心情很好。虽然之前在贾母面前,她已应允让宝玉娶黛玉,也想过成事后让黛玉看自己的脸色,但说心里话,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愿意与人共侍一夫。
如今黛玉自己不愿意,显而易见已经失了贾母的欢心,而自己这边,却是因祸得福,得了理家之权,能轻而易举让黛玉在自己手底下吃些暗亏,一举平息心头的怨气愤恨。
踏进房,袭人忙迎了出来,恭敬行礼,笑吟吟地道:“二女乃女乃回来了,奴婢已经命人去传饭了,二女乃女乃稍稍歇息,过一会儿就能用了。”
宝钗微微点头,对袭人卑微的态度很满意,转首看向房内,问道:“宝玉怎么样了?”
袭人叹一口气,声音有些沮丧:“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呆呆出神,也不知这怪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宝钗眉心微蹙,心中很是烦恼,黛玉那边,已经不足为虑,自己要操心的是宝玉,倘若他一直这么痴痴呆呆,自己这荣国府二女乃女乃身份上的光彩,只怕会一点点消磨掉。
宝钗坐在窗下,默默出身半晌,突然想出一计,登时一扫郁郁之色,因向袭人道:“今儿个有件奇事呢,早上我们过去时,老太太向我跟太太说,为了成全宝玉的心,要将林妹妹聘给宝玉,问我与太太的意思。我们都应了,后来一起去潇湘馆,将事情告诉林妹妹,不料她不但没应,反而还说了一堆绝不为妾的话儿,将老太太气得心口疼,我与太太劝了半日都没好。”
袭人听了这番话,登时变了脸色,呆怔许久,才道:“林姑娘素来小性儿,不肯应允反而还是好事,不然将来成事,必定日夜不宁。”
看了薛宝钗一眼,脸上露出讨好的神色,旋即又道:“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二女乃女乃人长得好,脾气又好,偏二爷被那位迷住了心窍,哎,如今只盼着二爷能明白过来,与二女乃女乃恩恩爱爱,那才好呢。”
薛宝钗心中得意,脸上却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摇头道:“你这话我也盼着呢,但宝玉一心只念着林妹妹,我也没法子。哎,之前我还以为林妹妹也是一心向着宝玉,没料到她竟将世俗名分看得比宝玉还重,真真叫我大吃一惊。”伸手敲了敲桌子,沉吟着道:“依我看,林妹妹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才不肯应允,不如我们将这件事情告诉宝玉,让宝玉亲自去潇湘馆走一趟,林妹妹看在他的份上,必定回心转意。到那时,老太太、宝玉的心愿都能成全,岂不是好?”
袭人一脸错愕,皱眉道:“二女乃女乃不是开玩笑吧?林姑娘自己都回避了,何必再去招惹?”
薛宝钗叹道:“我何尝愿意让宝玉再娶?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宝玉一直浑浑噩噩,瞧他这模样,吃药是不管用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拖久了只怕不利。”拉住袭人的手,殷殷续道:“好丫头,你一心向着我,我是知道的,我也明白,林妹妹那脾气,相处起来挺难的。但我既嫁了宝玉,就要以夫为纲,受些委屈算不得什么,他的心愿却要想办法成全了,让他明白我的心,也就够了。”她压低了声音,旋即又道:“我再说一句不该说的,林妹妹那身子骨,也不想个有福的。这会子且让宝玉得点甜头,至于以后的日子,一切都难说。”
袭人见她神色真挚,不由大是感动,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二女乃女乃说的是,只要宝玉能好转,任何委屈都不要紧,二女乃女乃请用饭,我这就将老太太的意思告诉宝玉去。”说着,朝薛宝钗福了一下,起身往内室去了。
一直随伺在侧的莺儿见状,皱眉道:“姑娘不生气吗?原是姑娘的主意,袭人却抢在前头去告诉宝玉,将来宝玉一定只念她的好。”
薛宝钗冷笑道:“蠢丫头,我为什么要生气?你没看出我在拿袭人当枪使吗?”
莺儿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道:“姑娘这是何意?”
薛宝钗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却没有回答,只淡淡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话,宝玉已经急急出来,叫道:“老太太当真肯让我娶林妹妹?”
宝钗没想到他在片刻间就恢复神智,压住心中的惊愕酸楚,淡淡笑道:“瞧你这话问的,我如何敢编排老太太?哎,只可惜林妹妹性子太清傲,听不进去老太太的好意,将老太太气得几乎要昏过去。”
宝玉手舞足蹈,乐呵呵地道:“只要老太太肯点头,事情就容易了,林妹妹那边我去说,保准她会回心转意。”
宝钗笑道:“那就好,我也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我与林妹妹和和美美相处,姊妹相称,共谱人间佳话。”
宝玉越发雀跃,嘻嘻笑道:“多谢宝姐姐,唔,如今天色尚早,我去潇湘馆走一趟,早点将事情定下来,好让老太太欢喜。”
宝钗听了正合心意,温婉道:“你身子还没恢复,不如我陪你去罢。”
宝玉正在欢喜之际,点头应了,又说了几句感激宝钗的话,方才命袭人伺候着,夫妻一起朝潇湘馆而来。
黛玉早上昏迷过去,紫鹃、雪雁急得团团转,忙让几个力气稍大的婆子扶到床上去,又是拿药油又是掐人中,忙活了大半天黛玉终于
幽幽醒转。
紫鹃、雪雁不由喜极而泣,但之后发现黛玉虽然醒来,身体却比之前虚弱得多,躺在床上一面咳嗽一面喘气,偏偏眼光发直,呆呆盯着头顶上的蚊帐只管出神,竟是着魔了一般。两人只得提心吊胆地伺候着,哪里敢询问缘故。
挨到午时,传了饭进来,黛玉别过脸不肯吃,正苦劝之际,小丫鬟在外面喊:“宝二爷、宝二女乃女乃来了!”
话音刚落,宝玉、宝钗果然带着几个丫鬟,浩浩荡荡走进来。
一进房,宝玉立刻奔到黛玉床边,斜着身子坐了下来。
黛玉满月复酸楚心事,此刻蓦然见了宝玉,只觉得恍如隔世一般,似乎有满心的话要讲,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呆了半日,才开口道:“是你来了啊,近来你可好?”
宝玉道:“好什么,林妹妹,我想你想得病了。”瞅着黛玉嘻嘻笑出声,旋即又道:“不过现在好了,宝姐姐说,老太太已经应允了我们的婚事,难得宝姐姐大方,也肯应承这件事。只要妹妹肯点头,以后我们与宝姐姐和和美美过日子,一起孝敬老太太,真真美满极了。”
黛玉脸上闪过迷茫、震惊、恼恨,几乎不知身在何处,颤声道:“如此说来,你觉得,我做妾是理所当然的?”
宝玉呆了一下,很快答道:“什么妾不妾的,也太难听了,不过是因宝姐姐先进门,唤她一声姐姐,也就罢了。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这样有什么使不得的?林妹妹放心,宝姐姐最是贤惠大方,何况我心里你是第一位,有我在,你绝不会受委屈。”
薛宝钗凑过来,笑吟吟地道:“宝兄弟说的是,我一定不会委屈妹妹的。”
这时紫鹃奔了过来,在床边跪下,向黛玉道:“论理主子们说话,奴婢不当插嘴,但宝二爷、宝二女乃女乃如此诚心实意,奴婢看在眼里,
实在忍不住,且劝姑娘一声,不如就应了吧,既能成全姑娘自己的情,也能成全宝二爷的心。”
黛玉眸光从紫鹃、宝玉身上流转而过,带着无法置信之色,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黛玉冷笑,笑容凄凉无比,良久才道:“你们夫妻倒是齐心,连紫鹃也倒戈相向,只可惜我领不了你们的好意。”
宝玉怔在了当地,满脸的笑意都凝在唇角,痴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黛玉丹凤妙目中似有火苗灼灼燃烧,声音清凌凌的,宛如坚冰相击一般:“为我自己的心,你想左拥右抱,我的心却小得很,只容得下一人,只盼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别过脸,再不看他,旋即又道:“我以为你是我的知己,到今日才知我看错你了。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何必多说?从今以后,你我再不相见,各不相干。”
宝玉惊得面如土色,起身拉住黛玉的衣袖,喊道:“林妹妹,我一心想着你,你不能这般对我。”
黛玉心冷如冰,合上双眼,不愿再发一言。
房中寂静下来,死气沉沉让人几乎窒息,黛玉的话伤到宝玉,如今又这般冷淡相对,宝玉更是羞恼难当,良久,终是长叹一声,拂袖而去。薛宝钗冷眼瞧着宝玉含怒而去,心中快意无比。
她一早就猜到,以黛玉的性情,既然说了誓不为妾,那么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初心。
她撺掇袭人,将宝玉哄到这里,就是为了等眼前这种场面,为了看宝玉、黛玉反目的好戏。
贾府最护着黛玉的,就是贾母和宝玉了,黛玉此时此刻的心情,凄凉伤痛不言可知,但自己绝不介意落井下石。
薛宝钗命丫鬟都退到屋外,凑到黛玉床榻旁,嘴角轻轻扬起,明艳若春日枝蔓间的一朵红色蔷薇,声音却带着无尽的冷漠:“林妹妹现在一定心如死灰了吧?不过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呢,老太太之所以肯让宝玉娶你,是因为贾府花了你们林家五十万两银子,如今还不了,就想让你嫁进贾家,抹平这笔账。你们林家人都是傻子,你爹娘是,你也不例外。”言罢,她扬声大笑,起身去了。
黛玉躺在床榻上,身子剧烈颤抖,手脚俱是冰凉,耐不住秋日寒凉,一颗芳心仿佛被碾碎了一般。
她以为,宝玉与自己是知己,自己一心一意待他,他定会以同样的情意回报;纵使宝玉已经成婚,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宝玉是情非得已。今日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自己眉间心底的期念,自己的尊严骄傲,在宝玉眼里原是一文不值。
她以为,紫鹃与自己名是主仆,实则已经情同姊妹,今日才知,在紫鹃心中,宝玉最重。几年相依的时光,紫鹃的用心伺候,一点都不纯粹。
刚刚才发现,外祖母对自己的情分不过尔尔,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露出本来面目,那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那么快,所有的一切都被颠覆。
生命中的美好和温情,都已远去,只余灰烬。
诸般思绪,黛玉心如轮转,往事在脑海中滚雷一般翻涌而过,想痛哭一场,却偏偏没有泪水;想昏睡一场,思绪却格外清晰。
全身的力气被一丝一丝抽空,黛玉再也支撑不住,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