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看着,没说话。
踏宇顺着即墨离的视线,也看到了站在树下的妹妹,看到他们对视的眼神,不知道为何,心中的一根弦突然断掉了一般,铮一声,再弹不出安详平静的曲谱。
踏宇掩饰自己的心慌,笑道:“悦児,过来。”
悦児低着头,乖乖的一步步往踏宇那边挪,挪,挪。
挪到即墨离的身边,手却被轻轻抓住。
悦児一双大眼睛都是疑惑的望着即墨离,即墨离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也看着她。
许久,他才道:“小花灯呢?”
悦児小脑袋更低了,两只小脚踌躇的动了动,内疚道:“不见了。”当日她冲寝殿冲找父皇,来不及管小花灯。如今整个楼国皇宫在一片灰烬之下了,她是不敢奢望小花灯还幸存的。
踏宇心中微沉,原来即墨离就是悦児说的神仙般的公子,他也伸手,将悦児轻轻着:“悦児,到哥哥旁边坐。”
即墨离松手,悦児到踏宇旁边的小石凳子坐下,乖得像只小猫咪。
“虽然我不知道安国为何与我们楼国合作,不过现下楼国的情况我也清楚,我愿意合作。”踏宇正跟即墨离说着话,悦児心中紧张又无聊,只好拿起踏宇放在膝上的一只修长的手,一根根把玩起来。
即墨离眸子一沉,周身的凉意吓了悦児一跳,连忙抬起头看他,只见他开口道:“听说悦児公主极其喜爱江南美景,这江州和我们安国交界处正是江南水乡,悦児公主可愿与我同游?”
踏宇刚要阻止,悦児一双大眼睛已经满是欢喜:“好啊好啊,想去,想去江南。”
即墨离起身,道:“事已商妥,安国出三十万大军和你楼国联合,每方各出两位将军,先平定楼国内乱,再瓜分叶国。”明明是很复杂的战事,他说来,却让人感觉轻松至极。说完他已经翩然站起,伸手拉过悦児:“随我来。”
踏宇也站起来,眼神都是隐在深处的难过:“悦児……”
悦児此刻正欢喜,转头笑道:“哥哥放心,你正忙,我也正想去江南转一圈,他带我去也刚好有个照应……”还没说完,便被即墨离拉着离开了这桃林了。
徒留踏宇一个人站呆呆站在石桌前,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江南似乎永远都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即墨离牵着悦児,撑着一把油纸伞,两人站得很近,近得悦児几乎能闻到即墨离身边淡淡的莲香。
此刻他们正在一艘小画舫之上,画舫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悦児玩累了,直接坐在垂着的小吊蓝上,即墨离静静在旁边站在。
悦児直勾勾的盯着即墨离,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实在是又可爱又纯良。
即墨离此刻脸有些温热,记忆中悦児好像从没有这般盯着他。
悦児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墨离,为何我感觉,与你一起这般相处,好像早已经很熟了一般?”
即墨离点头,小家伙,你是我的,又何止很熟?他伸手摇了摇悦児坐着的小吊篮,轻声道:“若真的喜欢江南,便一世生活在里可好?”
悦児倏然抬头,正看到即墨离垂眸看她的样子:“墨离,你要娶我吗?”
哥哥说的小话本中,好像男女两情相悦便会成亲,墨离叫她一世生活在江南,嘿嘿,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即墨离慌忙移开视线,望着远处错落在水上的木屋,良久才道:“娶不娶,又有何关系?”
他们来这西霄之境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凡间的一世,他都不可能娶她,不然他和她,都得在这凡间轮回百世之苦。
他即墨离不惧,可是他怕悦児受不了。百世,不到万年,不长,也不短。若中途有什么意外,他的小乖乖便永远也不可能出这西霄之境,只能困在这里,辗转流离。
悦児又细细看了会儿即墨离,确定他没有说谎,失望的哦了一声,又道:“你要我生活在你身边,又不是娶我,那是禁锢我吗?”
即墨离哑然,似乎无论是作为小老虎的悦児,还是作为凡间一个小公主的悦児,都曾问这个问题,她不要他的禁锢,他却舍不得放开她。
“就这般一起,看遍山水,一世便过了,有何不可?”这是他所能想的最好的方法,他不愿意让她留在踏宇身边,又不能时时放在自己身边,那只能让她在这江南小镇,百岁无忧,不也挺好么?
悦児低头,突然觉得这江南水乡到处都是惆怅,一时只觉得这一世都不可能,又觉得想不明白。
从他送她小花灯开始,她从没见过那样深情遥远的眼神,他肯定是喜欢她,可是为何不能在一起?哥哥不是说,互相倾心的两人就应该相守一世么?
她一点儿也不懂。
很快,悦児就懂了。
她被困在一座豪华的府上,每日只能在这大得忘不到尽头的江南府邸上,这里的规模比悠然殿大上数倍,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真真切切的江南,仿若一个小镇的居民全被清空般,只留她一人居住,但每一处,都比小镇那些普通人家豪华上数倍。
悦児无数次绕着这府邸走,每到一处门,便有两名高大的守卫守着,悦児不死心,一路绕到看似这府邸的大门,小脑袋刚刚叹出一半,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战甲整齐的将士,足足排了三排,一直围绕着府邸的方向站着,庄严肃穆得,仿佛眼前正是他们要攻克的敌军禁地般。
见悦児伸出小脑袋,站在旁边的小影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主上心心念念的悦児公主,他从记事起,便跟着主上,似乎,让主上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正是这个在门上探出个可爱的小脑袋的姑娘。
她两只大眼睛如琥珀般又清澈又亮,说不出的灵动风采,小巧的鼻子,不点而红的嘴唇,整个人与雕雪琢般精致易碎,实在让人忍不住拥进怀中护着。身量也娇小娇小的,比一般江南女子都要娇媚些,偏偏神态只见尽是不知世事的单纯可爱。
悦児伸着小脑袋,见没有人说什么,小腿一伸,小心翼翼得垮想跨出门槛。
小影忙道:“姑娘,主上吩咐,不准踏出这府邸一步。”
悦児一只小腿停在半空,显然是被小影吓了一跳:“你不要突然开口说话好不好?”说着,她已经收回跨出来的小腿,“是墨离不让我出去的?”
小影看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开始蓄满水汽,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到:“是的。”
悦児呆呆站了一会儿,才道:“我要见墨离。”
小影心中奇怪,主上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么?怎么悦児姑娘好像不知道的样子?想是这样想,他还是点头道:“属下会通知的。”
悦児只得默默的望着外面,良久,跺跺脚,转身离开了。
当天傍晚,即墨离便来见悦児。
悦児正在吃肉,见他来了立刻放下饭碗,喝了杯漱口茶,道:“放我出去。”
即墨离在旁边坐下,定定看着她:“你想回到你踏宇哥哥身边?”
悦児点点头:“我是喜欢你,却并不代表我愿意一辈子被你关在这个地方,再说,你这样囚禁我,哥哥会担心的。”
即墨离心中的不悦越来越深,踏宇踏宇踏宇,凭什么踏宇一定要占据她生命一个重要部分:“若是你回去见你哥哥,你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了。你是选择留在这里,还是出去?”他倒要看看,在小家伙心中,哪一个比较重要。
悦児想了想道:“我要出去。”
即墨离气息一顿,起身便离开:“想都别想。”
悦児气极的看着即墨离离开的背影,眼泪又在眼眶打滚,抬头望着一望不到底的阁楼,心中更是郁结。
踏宇却完全不知道悦児被囚禁的消息,悦児一直没传消息,他派人出去打听也只说悦児极喜欢江南水乡,并没有归意。
此刻他正在战场的营帐里,两国联手,果然是几乎是所向披靡,这楼国的被广贤王侵占的山河,差不多已收回。
他修长的手轻轻拨了下案上的烛火,悦児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哥哥?
他现下只能认真的领兵打仗,他再也不要让悦児过那种奔波流亡的日子,再也不要悦児受那般屈辱的苦。想起江州城他回首的一刹那,他郁结在心中的血又要汹涌而来。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看着黑茫茫的一片山野,楼国,楼国的土地,很快便尽数收回了,那时候,悦児还是楼国最尊贵的女子,可这份出错的爱恋,只能深埋在心底了。
第二个月。
即墨离匆匆从外边赶来,悦児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一双眼睛肿得像灯泡一般,豆大的泪水往下流。
即墨离心疼至极,飞快的来到她身边:“悦児,怎么?”
悦児哽咽道:“放我出去。”
即墨离默。
悦児继续嚎啕大哭。
即墨离黑线……无论是小老虎还是小公主,都像个小孩纸般,长不大的感觉。
即墨离最终还是不忍心,点头答应了悦児的请求。
《大泽史记》楼国篇有云,自广贤王之乱后,以纨绔形象于世的踏宇公子披甲领军,与安国联合,数月便收回被广贤王侵占的半壁江山,后转战叶国,与安国墨离公子一起,只三年间,便取了当时最为强盛团结的叶国。举世震惊,而除了这两大公子的联手,这里面还有一个人,楼国悦児公主,正是被踏宇公子最为宠爱的妹妹,也以军师的名义随军出战,据说许多良策,都出自这位从小养在深宫的小公主。当是时,许多将军无不为她的谋略折腰。
而野史,更多的是记录这两位公子和悦児公主的风流韵事。据说踏宇公子其实深深爱恋着自己的妹妹,却迫于世俗的压力没有任何举动。而那墨离公子,似乎与这悦児公主的夙缘不浅,而悦児公主也对其倾心以待,却不知道为何,始终不能结成旷世姻缘。
悦児正走在叶国帝都的街道上,宁辰时与卫绮在身后跟着。
她穿着一件长长的狐皮袍子,周边还有些细细的绒毛在点缀着,趁着悦児本就白女敕的小脸更白女敕,说不出的可爱。
这夜正是上元,对于刚刚被安国和楼国瓜分完毕的叶国曾经的都城来说,依然热闹如常。街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宁辰时小心的走在悦児旁边,为她挡住些许人流的碰撞。
悦児缓缓走着,却想起了几年前那个上元节,在平安京与即墨离对话的情景,一切都这么熟悉,可是却再回不到当时的人,当时的心。
有些人,注定是爱而不能的吧。
身边突然多了个人,悦児侧头看去,只见卫维那张冷峻的脸出现在视线,带着着急,他行了个礼道:“公主,踏宇殿下,又呕血了……”
悦児一惊,眼眶立刻聚起泪意来,一转头,便往他们暂时下榻的宫殿奔去。
拂开层层的金纱帷幕,悦児看到正躺在床上的踏宇,他脸色苍白,嘴唇有异样的红,见到悦児过来,勉强拉起一丝笑意:“悦児。”
悦児在床榻上坐下,拿起他的手,深吸口气,才笑道:“哥哥,可好了些?”
踏宇点头:“这小风寒,并不碍事。”
悦児摇摇头,哥哥总是强颜欢笑,哪里有小风寒会呕血的?自从上次广贤王之乱,哥哥的身体便一日不日一日,太医都说,这是郁结于心,血气凝滞导致的。她以为收复了楼国,又吞并了叶国,哥哥的心事便会解开,却不料,随着占下的国土越来越多,哥哥的病却一日不如一日。
按理说哥哥也是大乘中期的修为了,修仙之人,又怎会随意生病?还不能好?
悦児握紧踏宇的手:“哥哥,你的心病是什么?”
踏宇一怔,看着悦児怔了好久,没有回答,随即闭上眼睛。
悦児等了许久,还不见他说话,以为是睡着了。拉过锦被替他盖上。恍然发觉,哥哥竟生了几根刺眼的白发。
哥哥,才不过二十三岁而已啊!正是青春年华,怎么会!
悦児只觉得心疼异常,忙转身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寝殿,没想到却遇见即墨离。他手背在身后,正一步步走来。
悦児直觉想掉头走人,即墨离却叫了她:“悦児。”
悦児只得低头,没说话。
一只小花灯递到眼前,悦児伸手接过,赫然正是当年平安京他送与她的那只小老虎花灯,这么多年过去,却始终没有变样。
“今夜上元,悦児不出去走走?”
悦児摇头,哥哥病重,她丝毫没有心情。
即墨离袖中的手倏然收紧,又道:“要不要对着花灯许个愿?听说会实现。”
悦児想了想,虔诚的将花灯提上来,一字一句认真道:“希望哥哥早日康复,一起回楼国。”
即墨离墨玉般的眸子一沉,声音也低了下来:“你就只有这个愿望?”
悦児晃晃小脑袋,笑道:“莫非你还要我许愿跟你白头偕老,百年好合?这个肯定不会实现,还不如许个能实现的呢。”
即墨离微低下头,天人般的脸都是失落,没再说话。
“墨离,你的愿望是什么?”悦児突然有点好奇,墨离这样的人,喜欢的东西都会拒在门外,那他的愿望是什么?
即墨离定定看着她:“一统天泽大陆……”取得帝王珠,治好你的眼睛,一直守着你。
悦児听到只是一统天泽大陆,苦笑道:“最后还不是要与楼国为敌?那你娶我,我以楼国江山未嫁,你说好不好?”她真的好厚脸皮,已经喜欢到以这样的条件逼婚么?
人家不想和自己在一起,为何自己却一心强求?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三年多来,哪一次,不是想着他,进入梦乡的?
即墨离心中一凛,差点松口,最重还是放弃这个念头,摇摇。不行,怎样都不能。
悦児笑得更灿烂了,将小花灯放回即墨离手中:“我如今终于明白为何你送我花灯,是想我永远等待和守候么?对不起,我做不到。”
说着,不再看即墨离,小小的身子已经急急便往寝殿跑,走到一半,回头,发现即墨离也正看着她。
悦児扬起笑脸:“我也祝你愿望成真,祝你坐拥万里江山。”说罢不再回头,狼狈的消失在即墨离的视线。
即墨离呆呆看着手上的小花灯,良久,叹了口气。
祝我坐拥万里江山,独享一世孤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