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最后一只华南虎;江书记和青壮年男子一道,样样来得,比当地青年女子还泼辣;“‘苞谷姐姐’,好不好”;我太小,觉得街好大,一切都大得装不下我眼睛;我首次见到这玩意儿,双手接过,女大夫趁机扯下我的长裤
盛夏酷暑时节到来,远处修公路的炮声不断“轰轰”地传到谢王村,加之山上很多树林被开垦成坡田。老虎们没了安身之处,又怕炮声,就跑到山更高、林更密的地方去。后来,其生存之地越来越少,尤其是遭到疯狂捕获,干脆成为濒临灭绝的“华南虎”。据传说,我们土家族先民廪君逝世后,其精魄化为“白虎”。因此,我们土家族的图腾崇拜为白虎。如今,白虎的家园算是没了。
去年腊月二十八,
北风呼呼刮,
刮得脸生疼;
鹅毛大雪飘飘洒洒,
洒得人心都起冰坷垃。
天色黑定的时候,
猛听田边林中一声吼;
山在摇,
地在动,
屋里火苗直颤抖。
“大猫饿急怕伤人,
故意通知给我们……”
父亲猜测说;
我们都噤了音,
耳朵却特别灵。
一种轻微的声音
从容淡定,
渐行渐近,
走过道场,
潜入纵深。
外面变得静悄悄,
我才敢上床睡觉;
梦中一只前行的白虎
回头向我叫了又叫,
才转头走掉。
天明时分,
我们出去查看究竟;
屋前屋后,
一行放大的猫儿脚印
向山野缓缓挺进。
谢王两家
猪圈里肥猪安静,
牛栏中黄牛无恙,
羊窝里山羊无声,
鸡笼内公鸡依然打鸣。
难道是
最后一只华南虎,
在悲怆离去前,
向善良的我们
有意辞行?
且说当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中午时分,小哥要在家做暑假作业,我和芳月为了不打扰他,自动避开,来到路口玩儿,不一会就看见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约有一二百人,个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扛着红樱枪,挥舞着拳头,呼喊“打倒×××”的口号,脚步声、口号声震得山响,似乎他们个个都满怀深仇大恨。他们陆续走过去,根本不看路旁小小的我和芳月。芳月问:“山山哥哥,他们在干么子?”
我吸吸鼻子,用教训的口气说:“这也不知道?玩打仗呗!”
芳月惭愧地低下头,想想,到底不甘心,还是忍不住地问:“山山哥哥,玩打仗是‘玩’,哪有这么凶呢?我看不见得……”
“你不信我的话?好吧,等会问小哥!”我大人似地叹口气。
我俩说话间,这支队伍已过完,远去,一直吸引我俩呆呆的目光……
突然,我俩身后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你们问‘小哥’么子呢?能告诉我么?”
这几年,永茂公社常常派干部到谢王村蹲点。今年,驻谢王村的干部是个年青姑娘,人称“江书记”。她二十一二岁,高瘦高瘦,脸色比较暗,因为上面布满雀斑。
我们小队集体上工时,江书记和青壮年男子一道,上悬崖砍树木,下地烧火坟、锄地、薅草,样样来得,比当地青年女子还泼辣。原来,她出身农家,高中毕业后当了干部,自然了解农村疾苦,很容易和群众打成一片,干群关系亲密。自她到来,谢王村就常常响起嘹亮的山歌:我爱嘛长乐山啰依,九里十八湾湾啰喂,湾湾啦号子啊响哎……
一时,千人唱,万人和,一片山呼海应,人人心中舒畅,干活充满劲道。
这时,年青的江书记正好听到我和芳月的对话,就问上一句搭讪。我和芳月立时沉默,看她一眼,没理她,很不礼貌地跑开去。
她也不在意。
中午,江书记应我父亲之邀,到我家吃午饭。母亲蒸饭时,在甄子下面煮上几个从自留地里摘下来的带壳的女敕苞谷棒子;等饭蒸熟,把棒子取出来,请江书记“尝尝鲜”。
江书记正享用,看我和芳月跟小哥进来,就递给芳月一截剥了壳的黄澄澄的棒子,递给我一个带绿壳的棒子。
我拿过来,觉出有异,口中说:“好轻!”边说边三下两下撕开棒子。
哪里有棒子,纯粹一只壳!
江书记哈哈大笑。芳月直欢呼:“山山哥哥吃苞谷壳喽!山山哥哥吃苞谷壳喽!”
母亲是个严肃人,也笑得弯下腰。我觉得受到捉弄,正感不自在,就见芳月过来。她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山山哥哥,我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我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好奇心大起,不禁问:“么名字?”
“‘苞谷姐姐’,好不好?”我跳脚大叫:“好!好!好!哈哈!”
苞谷姐姐,
苞谷姐姐,
虽然你姓“江”,
以后也会姓“谢”……
正谈笑,父亲进来,满面愁容,对母亲说:“刚才桃山写信来,说她病了,正在公社医院住着呢!”
这几年,姐姐出义务工,一直在工地上修公路。
“那我去看看!”这时,母亲一听,就急了,恨不能一步飞到街上。
“也好,你带上山山,这几天他大腿上长红疮,总治不好,去街上大医院看看,肯定有法!”
母亲点点头,又忙着给江书记安排午饭,哪知江书记主动上前帮着张罗。
母亲和我三口两口扒完饭,就急急上路。一时,芳月真恨不能跟去。
两个钟头后,我跟母亲热汗淋淋地来到永茂镇。我太小,觉得街上房屋好大、桥好大、河滩好大,一切都大得装不下我眼睛。
母亲和我先去公社办公楼找到大哥河山。这几年,大哥工作出色,前不久被提拔为公社武装干事,并转正为国家干部。
大哥领母亲和我来到公社医院,在208病房找到姐姐桃山。里面墙壁雪白、床单雪白、日光灯雪白。在我眼里,连不白的物件都镀上一层干净的白色,和农村房里普遍的阴暗相比,真是别一洞天。
这几天,姐姐躺在病床上:
比平时
多一份疼痛,
也多一份从容,
更多一份清醒。
庆幸自己的心
还柔软,
恨不能泪洗
以往虚掷的光阴。
一点小病算什么;
麻木、
庸碌
才是真正的大病。
这时,姐姐看见母亲和我进来,惊喜交集。原来,大伙儿施工时,一块松动的石头落下。她推开一个工友,却被石头砸中自己的脚。自她住院一个星期以来,大夫护士都把她当英雄看待,对她十分尽心地“服侍”,以致她的伤势明显好转,不几天即可出院。
晚上8点,一个我感到面熟的人到来,问寒问暖。原来是朱二哥,他前几年转业回到地方,在公社机械修理厂工作,多次遇见姐姐,两人渐渐产生好感,谈起恋爱。在谢王村,姐姐是第一个自由恋爱的女子。都新社会了,家族里有旧式的人反对,也反不出名堂。
翌日上午,朱二哥又来陪母亲找医生,给我看红疮。我们来到一间白房子,里面很多玩意儿我一概叫不出名目。还有一个笑咪咪的女大夫。没说几句话,女大夫就要我月兑下长裤,让她看看“里面”。我不好意思,不愿月兑裤子;女大夫就亲自动手,向下拉;我死命提住裤腰;女大夫也不强来,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企图“收买”我,可我仍然不干。
正闹着,朱二哥悄悄出去,一会儿就抱进一个大柚子。一阵特别的香气扑鼻而来。我首次见到这玩意儿,双手接过,抱在胸前,觉得很新鲜。女大夫趁机扯下我的长裤。
红疮长在大腿根部,分布在小雀雀两旁。女大夫看过,又看我很紧张地看她,就笑笑,说:“你不用怕!不会打针,用点药水涂涂,两三天就会好。”
母亲是平生第二次来到街上,我则是第一次。我们母子俩在朱二哥带领下,四处转悠。一条弯曲的街道一长溜摆在五洲河边,竖着10几栋大木房子或土墙石灰房子。
晚上,在雪白的病房里,我一直抱着那个大柚子,看了又看,直咽唾液,但一直沉默,我怕一开口,唾液就流出来,让我丢脸。
“山山,来,我为你弄开!”朱二哥以为我不知如何打开。
我不干,急急表白:“我要带回去,和月月妹妹、小哥、四哥一起,尝尝这个新味道。我一个人吃,有么子意思?”说着,唾液已从张开的口里流出来,赶紧“吱”地一声吸回去大部分。
母亲、姐姐、朱二哥都笑。朱二哥说:“看不出你这么心疼他们。这样吧,你和伯母先吃这个,我再给你买个带回去。好不好?”
“好吧!”我如释重负,脸上一定现出了轻松笑容,轻吐一口气。
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柚子的味道,觉得又酸又甜,很解暑。
第二天,母亲看是个大晴天,不顾大哥、朱二哥、姐姐挽留,趁早上凉爽,背上我赶回家。
我见到芳月和小哥,就象久别重逢一般。三个一时十分亲厚。我向他们大吹特吹在街上的所见所闻。
芳月平生第一次尝过柚子的滋味,就缠着我问这问那,因为她还从未去过街上。开始,我十分神气,对她的问题百问百答,过一会儿就不耐烦了。这时,芳月又问:“山山哥哥,你说街上的屋到底有多大?”
“真是一个鸡一天下十二个蛋,‘口’都溜光了!我不早说过吗,就这么大,这么大!”我大声狂气,一面说一面用手比划。
“这么大,这么大,只一抱大,还比不上我们屋大呢!”芳月也学我比划,嘟嘟嚷嚷。
“肯定比我们的屋大呀!”我急了。
“那到底有多大?”
“有天那么大!”
芳月这才无话可说,一味想象“有天这么大”到底是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