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纤纤,捧起一杯茶来。
“涵煦姑娘,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请用。”
女子明眸皓齿,纤腰束李。却是低垂着眉目,看上去谨慎而恭敬。
涵煦拿起茶盅来。
婉兮又走回去,袖子往上卷了一卷,开始为应青木磨墨。
红袖指纤纤,添香在榻前。这里,是美人磨墨?
真是美好得……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涵煦觉得胸口不知怎地有些闷闷的,于是拿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忽地顿住,缓缓抬起头来:“关于那件事……我似乎是记错了,抱歉,我再回去好好想一想。”
那人似乎没察觉到什么,轻轻“嗯”一声,也未抬头。
快步走出书房。满口咸涩之意,涵煦的脸色显得很不好。在茶里放盐么?这种恶作剧……希望只是小小的恶作剧。
罢了罢了。
虽然心里有种莫名的怒意,但也似乎为此不想去告诉应青木。
——清秋?《梧桐锁》第二十一章
“慢着,谁说准许你一起吃了?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再说,主子吃饭的时候能没人照应么?真是一点事也不懂。”婉兮的语气虽说淡淡,但是楚风听着话里意思心里极不是个滋味,只好放了筷子站起身来,却不由得轻声嘀咕一句:“身份身份,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不过是被人送来送去的玩物。”
婉兮的脸色微微一白。
“婉兮,楚风只是我才收留的丫头,不懂事,回府以后自然有人管教,你现在生她这个气做什么?好了,我才要回京,路上和和气气的不成,第一天就吵吵吵是什么话?回房好好歇着吧。”应青木无奈地出声宽慰。虽然话里话外都似乎明显有些偏着楚风,但是婉兮却温顺地应了一声便起身回房去了。
回京这一路不会太平么?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没想到只有两个女人都会这样烦人啊。
婉兮的语气虽然对楚风不算友好,但是若是主子对奴才说话,这样的语气已经算是温和,她不用苛责的话,温柔顺从,以退为进。楚风嘀咕一句,却有些小心眼的嫌疑,出口侮辱了婉兮,过后连她自己都有些后悔。而应青木的话里,既可以理解是偏帮楚风,训斥了婉兮,勒令她回房,却又可以理解是劝慰了婉兮,默认了她是主子而楚风不过是丫头。然而看起来,还是楚风处于劣势。
从《梧桐锁》楚风就知道,婉兮没有什么特殊的身份背景,她的目的只是应青木。像所有最悲哀的女子那样,为一个男子的心耗费心力,爱也好恨也好,执着,却渺小。
楚风郁闷。她是个天生最怕麻烦的人,但是这世上总是麻烦事多,顺心的事情少,她也知道她不可能一路走下去一帆风顺。但是她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对于婉兮这样看来微不足道的角色要怎样应付?
不理不睬吧。
不过婉兮的架势实在有些过分,大有她便是应府正房夫人的感觉。楚风只是不理,考虑着目前看来最难懂的问题——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弄明白为何应青木会突然要回京,还有那个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婉兮是个受不得冷落的人,她是顺王送给应青木的人,虽然在楚风眼中不过是个“礼物”却也是非同一般的身份,更不能忍受楚风这样一个丫头对她的无视,于她而言这样的轻视实在是一种侮辱。她的语气便刻薄起来,但是楚风就跟聋了一样全当没听见只自顾自地喝茶沉思什么的……反正应青木在另一间房。
“啪!”清脆的声音。“我叫你去给我倒杯茶来你听见没有!”
楚风模模自己的脸,抬头看了婉兮一眼,然后又默默低眉沉思。
毕竟我只是丫鬟么……我不回手,不过你的态度什么的,我也不喜欢。
“婉兮,你胡闹什么?”恰巧地应青木忽然走进来训斥了一句,婉兮气急败坏地坐回去赌气,应青木看了看楚风,她却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没要他去惩罚婉兮,也没为婉兮求情,更没有自己赔罪,看到他来,只是去倒了杯茶,请安坐下,存在感薄弱得厉害。应青木想了想:“婉兮,楚风不只是个丫鬟,你态度放温和些。”
楚风听着道谢。也没问他怎么会突然进来的。
她是这样的性子,对不喜欢的人,那人说的话做的事乃至这个人本身,都可以当做空气忽略掉,只管好好想自己的事,心无旁骛。除此之外,乐意的时候话很多,专心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安静沉默,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就像是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一般,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于世间。
不过,在这里,她也的确是个突兀的存在。
应青木说过之后,婉兮没敢再动手,但是有时候急了,话语却依然刻薄高傲。
“你是死人么?叫了你半天,全听不见?也不知大人是怎么了,竟会看上你这样的女子,姿色平庸不说,闷得跟个葫芦似的……”
楚风沉默着,手划来划去,专心致志。
回京之后,应青木就要选择自己的阵营了,到时候他是作为类似卧底一样的身份,杜涵煦是每每惯常的保护者的姿态,那么我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谋划的话,这是一个好机会呢。
对了,应青木对自己的态度……真是温和得过了头。
婉兮又叫唤了好一阵,看楚风仍是不理不睬的样子,终是有些气馁:“你这个人,怎么聋了一样?就算不听我的话,也会生气吧?你怎么一点儿脾性都没有?”
楚风终于抬起眼。婉兮的脸上没了嚣张跋扈,却有了点落寞的色彩。于是她微微笑起来:“其实你只是很想叫我陪你说说话吧?”
婉兮惊异地看着她,忽然扭开脸,声音却有些轻轻的抖:“才没有。”
楚风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了。其实婉兮也不过是那些场所里见多了,被宠惯得久了,才会养出些刻薄脾气来。现在赎身到了应青木身边,虽说有倾国容貌,又有培养出来的心机手段,但应青木刻意躲着她时,便什么也派不上用场了。
是的,应青木躲着这个女子。
他拒绝一切情感……在遇上杜涵煦之前是这样,在遇到杜涵煦之后开始慢慢有所改变,不过即使如此,那时的他也已经有杜涵煦了。
那样清澈动人的爱情,怎么能允许第三个人存在呢?
虽然楚风并不萌这一对(……),但是也没兴趣做小人,关于小说里的情感,她习惯性地顺应着作者的思路。所以,应青木的话,还是和杜涵煦在一起吧。
即使……如今的他们,还并没有完全爱上彼此。
所以,婉兮会觉得孤独吧?光环太多,又生来气傲,从来都不懂得与身边人交朋友吧?从前那些老爷或是公子哥儿会陪她调笑,可现在遇到了应青木,可现在她却沦为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恐怕她实在觉得烦躁和失落,才想同楚风说说话的。
就算在《梧桐锁》里她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那只是应青木从来没有好好关心过她的原因,只是从来没有人关心她的原因,她只是很想要一个人的陪伴而已。
孤独的人真的什么都有可能做出来啊。
这样的人,缺少朋友,最怕孤独。如果能成为朋友,那么日后无论什么时日,她势必都会对你——
死心塌地。
楚风对待婉兮有些过分。毫不尊重,故意轻视。其实她明明了解婉兮是多么悲哀,却还是以那样的眼光看待,无声地嘲讽着婉兮像物品一样被人当做“礼物”赠送的经历。
她为什么要如此行事?
楚风是个足够狠心的人,婉兮的命到底与她无关,不是么?
婉兮不够聪明,如果真的够聪明,她就该发觉应青木对楚风的特殊很微妙,既不偏宠,也似乎不敢得罪,她就该明白该用怎样一种态度来对待楚风才能置身事外,而不是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
楚风明知道婉兮是不够聪明的。明知道婉兮是会引火烧身的,但是她不阻止。
对婉兮,她不喜欢,但是并不是讨厌,只是陌生而已。
对于陌生人,应当用怎样一种态度对待?不是不同情,但是也许在陌生人和自己之间做个选择的话,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自己。毕竟,人是自私的生物。
楚风不愧疚。命,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选的。
婉兮别转着脸,有些小小的倔强,但是轻微的颤抖让她看起来却有些软弱。孤独的人也许有坚硬的外壳,却总有某个时刻变得柔软可欺。
楚风知道此时应当怎么做。
她凑上前去,轻轻揽住婉兮的肩:“你别多想什么,若是觉得孤单,那我就陪你说话。”
“我才不同你这个小贱婢说话。”婉兮把脸朝着里面,声音尖尖的,显得有些怨念,是毫不领情的模样。
“哦,那就算了。”楚风并不生气,回转过身去,又倒了杯水。竟然便就真的不再理睬婉兮了。
她骂我一句,我就要跳起来同她理论不成?她骂来骂去,难道她说我贱,我就真贱,非要去招惹她不成?她不想找人说话,怎么会一直一直想引起我的注意?但这么一个嘴硬的丫头,我要是劝她,只会碰一鼻子的灰,这样的人最好是不理,叫她自己闷不住去寻人说话去。
这一招叫什么来着?呵,以退为进。
半晌,婉兮还是忍不住,偷偷从旁边打量楚风。
这个女孩子就是应大人身边一直跟着的,据说是被应大人救下来的那个小丫鬟。长相绝不是十分出众,看起来还似乎有点儿单纯可爱,但是明显并不是可以轻易威吓和收服的人,而且从她的话语看,是个很有些心思的人。脾气怪怪的行事也怪得很,应大人竟会对这么一个女孩儿放心么?她记得从顺王口中听到的话,应大人可是个头脑聪明的人物。莫非这个女孩儿身上有什么东西魅住了应大人,所以应大人常会忍受这个丫头的无礼犯上?那么,她是不是应该和她讨教些法子?
她刚刚的态度还算温和……应该可以说说话……
这也怪不得婉兮的想法总想到那些事上面去,毕竟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而以往遇到的男人,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品格的,只要见她跳过一次舞,再见了她那绝色的容颜和如丝的媚眼,少有不迷得七荤八素的,所以极为自负。这次遇到应青木却是失算了。看他温和却冷淡的模样,还想把她推开,不由既是好奇,又有些不甘。不过一路上倒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看上去不怎么样的小丫鬟楚风却似乎很得应青木的欢心,竟然似乎还被默许了可以直呼他的名讳。
她,她凭什么?
婉兮想不明白。
然而楚风自己其实清楚得很,应青木确实是允许了自己许多的越轨行为,但他应当只是忌惮她未知的身份,她的身份贵重,便决不能动,她若是别有居心,那还不若放长线钓大鱼。而且以应青木的性子,会一直一直忍让下去么?她不相信。至于他的心意,就算他对她有一点点的好感,那样的神情里藏着的也绝不是爱情。那天说了许多的话,现在,他对她不再那么不理不睬,但是望着她的时候,更多的只是会露出惊叹的神色。因为毕竟作为另一个世界的人,楚风的思想会不受这个时空限制地,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话来,恰恰是与应青木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的。但是几乎连话也没有,只是似无意地听着——这样的两个人,不出意外的话,会成为知己或者是敌人,仅此而已。
何况,那个人实在是太自信了,他根本不是大意,而只不过是不屑于对楚风动手而已。楚风这样的年纪和阅历,也确实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
所有人看起来都有一点儿小小的误会了,只是因为在这个时代,男子风流,三妻四妾实在平常,所以都以为应青木对楚风有那么一点兴趣而已。
这些楚风很清楚,但婉兮不知道,也不会想到。此刻婉兮只是在想,恐怕还是得跟这个楚风套套近乎,好知道要怎么抓住应大人的心。
“那个……”婉兮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要是实在想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聊聊好了。”
楚风抬起头来忍不住笑,这丫头,还真是死鸭子嘴硬。不过,也挺有趣。
“你想问我关于应大人的事吧?”楚风笑眯眯地说,看婉兮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不用否认,你已经被顺王赐给应大人了,再怎么心里都该想着他的,这也没什么。不过如果要我说实话的话,你就不用在他身上动太多心思了。这个人有个漂亮媳妇在家里放着,本身人又比较专情,不会对你有兴趣的啦。不过你放心,以你的姿容和才华,应大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委屈了你的。嗯,”楚风皱皱眉,“不过,你自己不能做出什么事来讨人厌。这些是我的忠告。”
她说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和将要发生的事情……不过就算婉兮不明白又如何?
“不,我不想问应大人什么事。我想问问你的事。关于你,可以告诉我吗?总觉得你身上有什么秘密似的。”婉兮居然没有尖刻高傲地对她说话,而是一副好奇宝宝的天真神情。
楚风的嘴角开始抽搐。你真当我傻么?低个头服个软撒个娇卖个萌就能探听你想知道的东西?而且我又不是男人。
不过,不一副那么尖酸刻薄的花魁小姐的做派的话,这丫头貌似还是挺可爱的嘛。
“我的事吗?我最大的秘密大概就是我的身份吧,”楚风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满意地看到婉兮的眼睛瞪大了,“但是这个秘密说出来你也不会
信的,所以还是不说算了。”
虽然楚风早就告诉了应青木,她的身份是有问题的,但是对外,为了避免麻烦,还是用了一开始她对应青木编的那套说辞。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应青木一般的敏感和聪颖,且不会有人敢管应青木的闲事,所以楚风便得以以逃难民女,卖身为奴的身份留在应青木的身边。楚风对应青木早说了实话这件事也无人知晓,楚风的身份是秘密这件事居然也成了一个秘密。
如果刚刚婉兮的表现还有演戏的成分,这一下她的好奇心可算是真正被勾起来了:“你说说看,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没有关心楚风隐藏身份的目的是不是会对应青木不利,而只是非常直接地问楚风的身份。这代表应青木对她不是那么重要,还是她竟如此聪慧?楚风不由认真地看了看婉兮,却见她的神色再平静不过,于是心里涌上难言的情绪,不知是喜是悲。
“如果说出来会有人信的话,我早就说出来了。我相信你不是爱惹事的人,才告诉你我的身份有问题的,如果让应大人知道我跟他说的那些都是胡说的话,那我就惨了,你千万不要出去乱说。不过我对应大人的确没有恶意,你相信我吗?”
婉兮听得微微有些吃惊,看向楚风,楚风则毫不避让地看着她的眼睛,丝毫没有心虚的神色。
于是婉兮微微点了点头,然而依旧询问似的看着楚风,还是一副好奇的样子。
楚风被她看得没法:“你也要允许我有自己的秘密吧?你瞧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你,就算当你是朋友了,你觉得如何?有什么不放心?我的身份,是真的不能说。”坦坦荡荡地说着不能告诉你,明明在隐瞒,却理直气壮。
“朋友?”婉兮却是错愕,喃喃地念了一句。
她从小被卖入青楼,教得天仙也似,又读过些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能歌善舞,至今虽仍只是个卖艺不卖身,却也被那些王孙公子捧惯了,鸨母不敢十分责骂她。不免心高气傲,原来一处的姐妹,她都有些爱理不理的,向来没什么朋友。现下又被顺王瞧中,赎身给了这才名满天下的翰林院编修应青木应大人,自觉身份不同了,心里更是自负。本来怎会看得上楚风一个小小的婢女?然而不知怎地,看着楚风那微带爽朗扬起的眉,鬼使神差地,竟点了点头,答了句:“好。”
将秘密告诉朋友,表示你信得过他\她,会让朋友觉得你对他\她是真心相待。最好,是告诉不同的人你不同的秘密。但是,你真正的最重要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不是意味着你对朋友的欺骗,只是有时候为了维护友情也为了保护自己,我们的确需要一些小小的手段和心机。
楚风的唇角露出满意的笑。这么多天了,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一个看上去有些刻薄,并是有些心机的女子,然而,是朋友。
不是挺好的么?
我的第一张牌。
“看上去你不是很愿意啊……哦和我这种身份低微的丫鬟做朋友是委屈了你啊,那还是算了哈。”
“你你你……我……”婉兮憋红了一张小脸,“那就算了!”
别扭的小孩,不过这样才可爱。
“怎么开不起玩笑哦姐姐?看来真的没什么朋友,我就大发慈悲解救你的孤独吧!”楚风“好心”地拍了拍婉兮的肩膀。
原以为那丫头会生气……但是却是静静望着她,一张小脸上写满了认真:“你说朋友,不会变吧……一直都是朋友。”
楚风怔了一下,忽然撇撇嘴:“我去这话说的可真矫情,你是突然转性?”
“是哪个丫头先说要和我做朋友还说要我相信她的?”婉兮作势要打,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下,“不过那个矫情是什么意思?”
写满了求知欲的漂亮的小脸……楚风好想掐一把。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有了动作,楚风反应极快地改捏脸为拍肩(……),摆出怜悯的神情:“无知不是你的错,以前没人教你啊以后就让我来教教你吧……嘶!”楚风胳膊上一疼,眼泪几乎要出来了。
婉兮收回手得意洋洋:“身为姐姐的我才要教教你什么叫做礼貌……”
“你下手太狠了吧!哇指甲留这么长会断掉的!”
“这是防身武器……我保护得很好……”
“不怕误伤么……快剪掉快剪掉!”
“我很辛苦才留到这么长不能剪!”
“剪掉!”
“不要!”
……
两个人的眼里都藏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