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愤 第六章(1)

作者 : 蒲涧子

应青木微微点头用眼神示意着什么,旧言不曾看见,旧本检的眼中却放出光来。

连儿心领神会,也就走上前来,带着笑拍了拍手。

“叮——”帘后忽地响了一声。于这一声中,便传递出无限的温柔来。应青木已停下了说话,旧言心也为之一安,便听得轻柔典雅的古筝之音从帘后倾泻而出。

却是一曲端庄大方的《出水莲》。

立时便有丽人款步而出,秋水明眸婉转多情温柔含笑,水袖微微一抛,翩然舞起。

腰肢柔软如柳,云袖抛洒写意风流。《出水莲》并非舞曲,此刻拿来当配曲使用,却毫无违和之感,只让人觉得舞者在灵动中还显出静态之美来,倒是带上几分高贵。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一曲舞毕,女子轻轻回眸一笑,说不清道不明那一种妩媚风流,难得的是偏生又有三分端庄含在其中。

不论是旧言、旧本检,甚至连应青木也看得忘记了呼吸。

到底还是应青木先回过神来,见旧氏父子两个还呆呆的,笑着出言道:“大人,这女孩子可好?”

“果然妙得很。”

应青木便站起身来,心中笃定,便显出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那般的淡然来。

“这曲子是何人所弹?”旧本检却不等他开口,便忽地扬眉笑问。“竟弹出这么一种风未来?依我看,这才是个真正妙人呢。”

应青木霎时呆住,似乎一下子失去言语的能力。

——清秋?《梧桐锁》第二十二章

腊八,除夕,正月节,小年,元宵节,很快地就过去了。节间应青木还请着假,所以并没有朝贺,只是在家叫了戏班和舞狮龙之类的来热闹了一下。灯笼高高挂着,红色春联贴得满门满院,爆竹乱响,小孩子们——想来是家仆的儿女——跑来跑去放炮仗玩,大过年的,也不会有人骂。本来楚风没见过古代是怎样过年节的,既是好奇又是兴奋,尤其元宵想出去逛一逛看看灯,没想到应青木下了命令,死活不让她出去,只好在府里看看,她又不爱听戏,没有电视可看没有电脑可玩没有人可聊天,于是没多久烦恼无聊起来。倒是婉兮,之前她在青楼里,过年也是空洞的奢华,惨淡苍白,现在又是大病初愈,清静久了的人,一时看见这般热闹还不新鲜起来?楚风见她高兴,便陪着她,耐住性子听她兴高采烈地嚷嚷,又拿上几本书,倒也勉强过得去。

“主子怎么好好的要请那一位?”王管家瞪着应青木,脸上的皱纹纠结着显得他更加苍老了,眼睛毫不顾忌地盯住了应青木,如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般。通常这表示这位执拗又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上了火气了。

“王伯,我必须要请他,必须。”应青木没有解释,眼神也是少见的严肃。

王管家皱起枯白的眉:“主子的话老奴不敢不听,只是主子的行事最近也有点奇怪了……是不是那清和园的两个新来的丫头挑唆的?主子啊,老奴可要提醒您,那个婉兮可是顺王……”

“好了王伯。”应青木打断了老管家的话,“您对我不放心么?”

王管家抬起头来,似乎还想说什么,看着应青木执着的目光,终于还是低下头去,只咕哝了一句:“真不想让‘那一位’踩在我们才新弄干净的地方啊……”

应青木微微一笑。

“你听说了没?主子要请‘那一位’来呢。”

“什么?哪一位?”

“就是你知道,主子之前一直反对的那一位。怎么会请他呢?主子不是最恨那样的人的么?”

“是他?不会吧?主子是怎么了?难道主子打算……”

“嘘,别说。就算主子要那么做我们也没办法,这次连王伯和杜姑娘都没法阻止。我听说,就是后面那清和园里才来的一位主给挑唆的,没想到她这么有本事。哼,这种人,不得好死!”

“不会吧?主子会这么容易让人说通?而且大人和杜姑娘,那可是同生共死的感情哪!”

“快别说了你们两个!主子的事,岂是我们当下人的人可以说得的?还不住嘴?”

“……”

应府各处不时有这类对话发生。

“你真的要请他也就罢了……可这样真的行得通吗?”杜涵煦还是有些怀疑地问。

此刻他们俩又是待在书房。平时这里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俩的私人空间,不管商量朝政还是谈别的什么都基本是在这里,下人全部知道,并没有人敢来,连打扫的人也不许进。应青木治家是出了名的严苛(当然楚风到现在还是对这一点抱着怀疑的态度),王管家虽说年老了又爱絮叨,却也是没人能讨得了好的。应青木一离开家就是近三年,虽说不能在这里谈事了,不过这地方都是杜涵煦打理,也是她在使用,因此现在还是干净整齐的。

“我觉得那么做比我开始的办法好,”应青木坦然地承认,“因为出人意料,所以风险很小,比起来,极为安全妥当。你通知过大人了吗?”

“嗯,”涵煦点了点头,“大人也同意。你们都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的直觉很好,涵煦。不过恐怕也只有你觉得这样不对劲吧,因为楚风的做法,只是改变所有事态发展的第一步,后果只是针对你而已。

正月二十一,两顶展样大方,四人抬的轿子在应府门前落下,是“那一位”让应府上下觉得不安又不满的大人来了。

当朝首辅大臣,旧言。年纪不小,闻名天下的奸臣,捞民脂民膏时连命都敢不要,国家有难时什么都不敢做,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擅长献媚谄谀,奉承拍马,《梧桐锁》里最典型的反派人物。和次辅徐轩成是死对头。裕和二十三年十月,徐轩成一派的督察院御史韩正卿宫门长跪,痛哭不止,投递了一份书旧言十大恶状的折子。而裕和帝既没有处理韩正卿,也没有处理旧言,只是将那份折子驳了回去。两派都感觉到这似乎是决战的前兆,都加紧了笼络人才和搜罗情报的工作。而刚刚回京的应青木,目前似乎还处于中立阶段,两派自然都希望把他拉过去。所以收到应青木的邀约,这老狐狸急忙赶来了,顺带还拉上了自己的儿子旧本检作陪,以显出自个儿对应青木的重视。

当然,他不知道,应府上下似乎都厌恨他厌恨得不得了。笑呵呵地下了轿子,招呼了儿子一声,便命人去叫门。然而忽然大门敞开,应青木竟带着几个人在门口亲自迎接。旧言一愣,随即又露出了似乎是明了的神情来,在门口寒暄几句,便起步进府。

应青木望着那老狐狸的笑容,觉得心里堵得慌。虽然觉得那个办法的确已经更有把握,虽然知道一点风险也没有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虽然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事情真正发生的那一刻,谁都一样还是会觉得紧张。他脸上笑着侧身让旧言和旧本检进府,手心里却冒出冷汗来,凉凉冰冰的。

应青木“大华第一聪明人”的名声,虽然不是名不副实,却只是后来传说起来的。现在的他,只是个写过几篇好文章,因兴趣破获过几桩案件,才名颇盛,于是看上去很有潜力的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而已。过去一直是利用种种手段和自己官微言轻的特点躲开各种朝野纷争,“大人”又是一直保护着他,因而他到现在其实还不算真正卷入纷争。今日算是第一次主动出击,自然还是紧张不安的。

脑子里忽然想起和那楚风的对话。

“……那天才到这里时,你们的话,我听到了。”

应青木怔了一怔,应了声:“哦。”然而心里已经瞬间转过几个大弯来。第一是这个丫头看来真的可以信任,自己大意泄漏出的信息她却没找过人报信;第二是这丫头也确实不是普通人,她必是有了什么想法,而若是个什么都不清楚的人那些话听都听不懂。

至于第三么。

楚风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飞快地接下去说:“大人,你的方法不好。如果面上与你的‘大人’唱反调,虽然可能取得‘老贼’的信任,得到一些信息,也能保住自己的前程,但是那位‘大人’在明面上就缺少了一位有力的盟友而多了一位敌人,在政治斗争中这恐怕是得不偿失。那样子那位‘大人’叫你回来还有什么意义?而且如果你反对‘大人’‘大人’却不对你采取什么措施,‘老贼’不可能不会怀疑你吧?还有,就算最后‘老贼’被你们整下台,你的官声民望恐怕都会有损伤。辛辛苦苦考取的庶吉士,辛辛苦苦进入的翰林院,以后本还可能进入内阁,如果官声有损……你真的不要自己的前程了么?就算你是拼着自己的前程有损也要扳倒‘老贼’,但是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第二个祸害苍生的‘民贼’?大人,如果你足够相信自己,天下抓在自己手里,才是稳当。”

天下要抓在自己手里?

这丫头真是危险呢。

应青木凝视着楚风,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过了许久,一直到楚风几乎想要转身逃开他的视线,应青木终于说了一句:“你说的很是。”

“但是这些我也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只不过又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如果我和老贼公开对抗,那么我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和大人公开对敌,至少还有机会。”

他想这些那小丫头恐怕没有考虑到,才说得那么自信满满。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楚风却仿佛是松了口气一般,笑吟吟地回答道:“大人想到了倒过来,就没有想过再倒过来一次会如何吗?”

再倒过来?

“哗——啦啦——”

应青木浑身一震,手中扯着的竹枝被生生折断,竹叶一阵乱响。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么做!

“那老贼会信吗?”

“至少比你原先那个办法好吧。就算他不信,也不至于对你动手。”楚风的笑意越来越浓,“而且,应大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某一朝某一代,有个皇帝手下有两个大臣,互相看着不顺眼,都想把另一个扳倒。你也知道,政治斗争嘛,不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所以朝中自然就形成了两个党派。两派就这么斗啊斗啊一直斗下去,有一天,一派终于抓住了另一派的致命的把柄。这一派作为首领的那个大臣——被抓住了把柄的这一派——就很慌张了,小命快不保了嘛。但是他的军师却说:不急,大人,虽然实力会受损,咱们还是有可能活下去的。那大臣就问自己的军师还有什么办法。那个军师说,大人,您平日里和那边的某某某是有暗中往来的,让他救你。

“救什么?”应青木听着冷笑了一声,“这种情况下还可能救得回来?没错,老贼也必然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是怎么可能?”

“我还没讲完呢,大人。”楚风笑起来,眼里有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如果您告诉老贼,您会这样救他——”

军师送了一封信给那个人,让那人上了一封折子,状告这个大臣谋逆等等的死罪。

“胡闹!我要是这么说,老贼现在就会杀了我。”

虽是这样说,应青木的心里开始打突,隐隐觉得自己错漏了什么。

“状告的罪状随便哪一条,皇帝如果信的话,都可以让那个大臣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是应大人您说,那个皇帝会不会信呢?皇帝会不会让另一党把这一党赶尽杀绝呢?”

没错,帝王之道,不过制衡而已。

楚风在看《梧桐锁》的时候,因为很多地方和清秋的意见不合,所以她针对许多事件查过资料,想出了更好的计谋,现在这个小小的策划,是她无意想到,后来不断完善的成果。旁观者清,楚风局里局外的滋味都尝过了,又考虑了几天,才将这个法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告诉了应青木,只是希望有效果而已。

不过,事实上她的确还有一点小心思。

婉兮……呐呐。

应青木不明白楚风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不知道以楚风的身份凭什么知道这些。然而他是个太聪明的人,不会去做多余的事,于是他仅仅是略想了想,就下令给旧言大人送了请帖,不过,却并没有保密。如果旧言怀疑他——事到临头该如何处理,那丫头并没有说——不过,再好的计划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他可也是应青木哪。

当然不会真的就那么讲一个故事。不过,针对那丫头说的话定出的这个计划,大体上看是完全可行的。

酒酣耳热。应青木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决定切入正题。

“记得大人是隆熙三十三年的榜眼吧?还有小旧大人,可是裕和一十二年的进士?”应青木忽然这么说着,“如此说来恐怕小侄还可以唤您一声伯父呢。”

旧言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是啊,我与你大伯是同年,你又与本俭是同年,你是自然可以叫我一声伯父的。只是贤侄长久告病,不能上老夫的门,老夫又是十分忙碌,无暇前来探望,连我这个儿子也没来看过。贤侄如今病愈回朝,实在是可喜,老夫早想前来看望,无奈实是事务缠身,前些日子正念着今日是得空的,恰恰便接了你的帖子,才来了。”

是好一番客气话。应青木报以笑容回应了几句——老贼果是急切要用人,随意攀攀关系,说话就近了一层。同年这种事,不过是写在同一张纸上的两个名字,却是朝中人士拉关系结朋党的**宝,只不过与人交结可是要小心的。

应青木吩咐献上歌舞。回过头来状似漫不经心道:“敬之兄,

来我府里就没见你说什么话,是对凤栖的安排不满意么?”

敬之是旧本检的字。他进了应府到现在,确实是没怎么说话,应青木频频向旧言举杯,甚少与他说话,他便也以为应青木没有在意他。却不恼怒,不怎么饮酒,一双眸子乱转,不停地打量着应府的人和物。听见应青木的问话,连忙回过头来笑道:“哪里的话,只是觉得凤栖兄的家里实在是布置得好看,格调高雅,心下敬服罢了。”

“是么?”应青木心里冷笑了一声,见旧本检称自己为“兄”,并不打算推让,口中又稍稍客气道,“敬之真是抬举了,这是内子布置的,其实粗陋,有碍观瞻的。不过能得了敬之喜欢,倒也是造化缘法。伯父,您呢,觉得如何?”

旧言四顾一圈,点头称赞:“很好,品位不俗,简单大方又有生趣,贤侄莫要谦虚了,老夫也看得很是喜欢哩。”

等的便是此刻了。

“伯父真个喜欢?”脸上便故意做出了惊异的样子,“可真是造化,那午宴后小侄陪伯父和敬之到这府里逛逛何如?”

“我就不了,年纪大了走不得路,你陪敬之去吧。”旧言眸光也是一闪,知道应青木有了打算,遂递了个眼色给自己的儿子。

旧本检并不是个愚氓之辈,早已会意:“父亲这是什么话?难道做儿子的能撇下父亲一人自个去玩不成?自然还是陪着父亲的,凤栖兄你说是不是?”

应青木笑着应声,旧言却又骂了自家儿子几句。两面一逼,似乎应青木只有一条路可以选——“伯父,敬之也是一片孝心,是小侄欠考虑了。不如这样,宴后小侄陪伯父到书房去转转,那里有坐儿,好歇息,陈设也不错,还有些珍贵本子,大人可以赏玩又不会累坏的。敬之若愿意,可以叫几个家人引你到后园里转一转,愚兄觉得你未必喜欢我那书房,所以如此安排,可不要嫌愚兄怠慢了。”

“凤栖兄说哪里的话。有凤栖兄代我尽孝道,可以去游玩一番,何乐而不为?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旧本检便举起酒杯来,“倒要敬凤栖兄一杯酒才是。”

真是顺利得有些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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