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情况很是有利呢。旧本检这么想着,听着引路的小厮絮絮叨叨的介绍有些心不在焉。坦白地说,在旧言父子眼里应青木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他年纪够轻,发展的空间较大,而且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何况——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最容易诱惑和掌控的了。
父亲这么跟自己说的时候一脸坦然。他说,谁都不可能例外,包括应青木,包括父亲,包括徐轩成,包括他自己,包括,皇帝。都一样。
“旧大人,这大冷的天儿其实园子里也没什么花,梅花也不过才打了朵儿,我们主子吩咐了带您去清和园里瞧瞧,那儿还备上了松针煮的茶,主子说这是挺什么疯什么呀的事儿,小的也不懂,带您去看看您应当就知道了。不瞒您说,我们主子知道阁老和侍郎大人您要来,可也算是用心了……”
“嗯嗯,”旧本检笑了起来,“什么疯疯癫癫咿咿呀呀的?那叫‘风雅’!你懂什么呀,快别给你主子丢人了!凤栖兄是怎么个心思,我心里清楚着呢,你这小厮一路上就不停地给你们主子说好话,怕我不顺心告你的状么?”
从刚才引路开始就只是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小仆人有那么一刹那愣了一下。又陪着笑说着“小的哪敢呢……”往前走去。心里涌起一点小小的不屑来。
你清楚?你清楚个屁!
“那边的亭子里有人么?”旧本检眼尖地瞥见个人影。
小厮抬头看看:“好像真有人。大概是住这园子的婉兮姑娘和楚风姑娘吧,主子怎么没通知她们今天有客么?旧大人,没关系,主子给您安排的是西北角那儿,挡风,暖和,又有竹子松柏,看着也舒服……咦?旧大人,大人,您别过去啊……”
然而旧本检不管不顾地向那边去了。小厮模模鼻子,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一笑,也跟了上去。
这边的零露亭里。
“那边是谁?”婉兮忽然问了一句。
“嗯?什么?”楚风正低头抖着衣服,那上面沾了些灰,听见了这话抬起头来,果然瞧见远远的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向这边移动着。
“那后面的是常在大人身边的信儿……”楚风看清了后面人的打扮身形,“前面那个是大人么?不像啊,而且他短期内应该不会再过来这里的……是谁?”
应青木并没有告诉楚风他具体会在什么时候请那位旧大人来。即使那是楚风给他想出的办法。
“他过来了。”婉兮有些迷惑,“好像不是大人啊,怎么能到这里来呢?我们不是同大人说了今日要在园子里游玩的么?大人不会随便让人进我们的园子的啊。”
楚风猛地抬起头来。
“对,不会随随便便让人进我们的园子,也不会让人看见自家的女眷……”楚风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婉兮,我们回去!”
然而,已经迟了。
“唔,信儿,是谁?”楚风侧移了几步,挡住婉兮,尽着一个丫鬟的本分。
问题出口,她心里早知答案。
“嗯,原来是小旧大人,当朝的工部侍郎,婢子楚风。先前不知道是大人,实在是失礼了,还望旧大人不要怪罪。”
指甲深深嵌进手心。
“婢子的名字?楚风,大人笑话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唔,这是我家主子。身为女眷,又是前日感染了风寒才好的,不便见客,还望旧大人恕我家主子无礼。”
希望能过得去。
“多谢大人关心了,婢子会照顾好我家主子的。”
紧紧咬着牙,又施了一礼,扶起婉兮迅速地转身。
应青木你这个混蛋!
楚风盯着婉兮精致的小脸,心里的怒气从此刻开始一点一点上涌,一点一点蓄积,待到某个时刻会喷发开来,铺天盖地,犹如岩浆。
不知会熔尽什么。
“父亲,凤栖兄。父亲觉得这里如何?儿子觉得凤栖兄实在是会治家的人。”
“的确不错。”旧言笑吟吟的,望着自己的儿子,眼里有几分不明的意味。
“嗯,还有,凤栖兄也实在会教人呢。那个叫信儿的小厮嘴上抹了蜜似的,一直夸说着凤栖兄你如何如何呢,“旧本检笑嘻嘻的,“说到这里,敬之想起一件事,想求凤栖兄答应。”
“那个小厮,你不要管他,我也该治治他的,一天到晚地说胡话……”应青木也笑着回应,“敬之有什么事?只要力所能及,愚兄一定答应。”
“这句话敬之实在也难开口,只求凤栖兄一定答应不可。否则敬之的心里,恐怕以后一直要觉得空落落的了。”待见应青木点头,他才又接下去说,“敬之想问凤栖兄,讨一个人。”
旧言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望着应青木的目光里多了赞许的味道。应青木也回了一笑,又说道:“这个好说。只是不知敬之瞧中的是什么人?也是她的造化了呢。”
“凤栖兄在清和园为敬之安排了松针煮茶呢,敬之经过那里的零露亭时……”
“啊呀,”应青木变了脸色,“清和园里,那是顺王送我的人,恐怕不能……”
旧言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了一声,“应大人刚才说的大方原来是假的,不就是顺王送来的……”
“不,不是……爹,您先别着急。凤栖兄,敬之知道那位姑娘定是凤栖兄的心头爱,并不敢开口讨要。敬之瞧上的只是那位姑娘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而已……”
旧言闻言一怔。这回,怎么说?他看了看应青木,眼神似有询问。
却见应青木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几乎是吼了一声:“绝对不行!她不行!”
旧言心里暗暗称赞了一声这小子的机变,面上也是冷了下来:“怎么?你的妾室是顺王送的人,敬之不敢要,却又连一个小丫头都舍不得?应大人可是看不起老夫?”
应青木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冷漠让人心惊。给出的也是毫无转圆余地的答案:“我只以为旧大人是当朝老臣,德高望重,没想到却是个自私自利,老奸巨猾,纵子行凶之辈。不说什么,只当是我看错人罢了。信儿,送客!”
“哼!”旧言冷哼一声,“不用!跟老夫作对,你就等着吧!”
旧言父子拂袖而去。
应青木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直到听见前头传来“起轿”的呼喝声,才轻叹一声,慢慢坐下来。
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这一点。
“贤侄所言甚是有理。只是老夫今日收到你的邀约,大张旗鼓携子而来,恐怕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你我关系尚可,这要再使你我看上去闹僵了瞒过那人可不大容易。”
“伯父放心,小侄早有安排。”应青木的脸上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
几天以前,婉兮来找他,说病好了希望多出来走走,希望他安排一天不要叫人到自己的清和园去。他陪着这丫头走了走,望见了清和园里的浮云亭。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经?《野有蔓草》
“这亭子不如改名叫做零露亭如何?你病才好,不要多走,若是累了,就在这亭子里歇一歇。嗯,二十一那天我会把人安排好的,你可以在这里逛一逛。”
他看着那丫头红了脸向他道谢,精致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说起来的确是很漂亮啊。
他这样想着。
然后是旧本检。去西北角的望角亭的必经之路上,有零露亭。
旧本检的习性他很清楚,见婉兮如此美貌,必是会开口向他讨要。然后是顺理成章的争吵,闹翻。就算这场戏看起来稍稍有些假,下人们懂事的不多,说出去之后,也就自然地三人成虎。只要不说出两边是为了一个女人吵翻的,外头便只能知道是应青木和旧言从此水火不容了。
“还有,请伯父放心,小侄不是吝啬的人,那位姑娘日后也必定送到您府上。”
对两边的名声虽略略有损,却无甚大碍。他是这么说的。
当然,各方面早就计划停当,徐轩成那里他早就知会过了,到时候朝野上下无论是真信假信都会做出个相信的样子来。而这头如果处理得好,婉兮甚至可以成为一枚很好的棋子。
他还为表诚心,送了旧言一斛明珠,几张字画,口中说着求大人提点的话,不露声色,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可是……
为什么弄错了?为什么旧本检看中的人不是婉兮?
真是糟糕的事情。旧本检那么说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慌乱起来,几乎是靠着本能才完成了计划中的争吵。
“怎么了?”
清越的女声。
“不希望她离开你的视线吗?”
“嗯,”他勉强地冲来人一笑,“她的身份还没有弄清,不能把她送到那里去。”
“哦,我猜她一定也不想去,这样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你是说……”
女子轻声一笑,眉眼间荡漾起晚霞,晕染开的颜色,一片绚烂。
应青木你这个王八蛋。
楚风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在心里将应青木凌迟了一万遍。
《梧桐锁》里,原本应青木是会在表面和旧言交好,的的确确会将人请到家中以表明立场,在那时旧本检瞧中的是杜涵煦,然后应青木会用的是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伎俩也没错,婉兮最终会代替涵煦去了旧府。
她本以为不用和旧言明着交好就够了,旧本检不会看到杜涵煦,婉兮也不用代替涵煦走。所以她以为自己的计谋已经足够好,既能消除应青木的戒心又能保住婉兮,也能算得上是一箭双雕。
可是到头来,连一个希望都没有实现。
应青木为了告知旧言自己的态度还是把人请到了家中,并且又为了在面上同那老贼闹翻设计了婉兮。只是他没有想到,旧本检看中的人变成了她楚风。
然而,应青木瞒天过海保住的人是她楚风。牺牲的人,依然是婉兮。
他告诉旧言楚风失足跌入了园中湖。为了赔礼,依然送去一个人,刚开始时按计划要送去的那个人。是简单却很有效的办法。
楚风没有受任何委屈。
婉兮走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一点点委屈或者不甘心的神色。
“楚风啊,你那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所以一直挡着我,是你想要保护我。可是看来现在是要我来保护你啊。”
她微笑着,这么说。
有时候友情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说不定一开始还会互相看着不顺眼,但是某个瞬间你们就聊开了,聊着聊着就多了欢笑,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某一天你会觉得有点儿离不开他/她,某一天你会觉得想要照顾他/她,某一天你会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们已开始互相依赖和保护,那样熟悉那样在乎。友情,有时候跟爱情也挺相似,莫名的,却重要。
所以那天在清和园里。
“大人……”
清脆的声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味道。
她用心去想了,保护婉兮的办法。
她现在是真的真的努力想要保住婉兮呢。
于是当时楚风就发了狂,几乎要跟着婉兮冲出去。可是应青木只是冷漠地看她一眼,叫几个家人把她拖了下去关进了柴房。
于是她知道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没有人帮助她,那个人也依然不相信她。有很多事情她依然不知道,有很多事情她依然不能参与,那个人什么都不会告诉她。
为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有?
身在局外本是福。
却第一次知道身在局外的苦。
那么我要怎么办?那么下面我要怎么办?那么到底要我怎么办?!
“吱呀——”
门突然开了。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应该不会放我出去吧。”楚风看着来人。
看来这丫头倒是不大领情呢,青木。杜涵煦这么想着,轻轻带上门。
“他不想放你出去,但我想。”她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他不相信你,但我信。不过,我现在有点不确信。”
楚风看起来有点疑惑。
杜涵煦不会伤害谁,就算是敌人她都不忍伤害,只是慨叹。
所以她是什么意思?
“似乎你留在这里,我的感觉就会变得很不好。可是我不能就这样把你赶出去,那样你会无家可归,所以我为你安排了去处。”
“什么?”
“次辅徐轩成那里,你觉得如何?我们是站在徐大人那一边的。”
徐轩成我自然知道。楚风想着,威胁到你?也许。然而实际上看来在这里我始终不能做到什么,那个人实在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堡垒。徐轩成……暂时在那里的话,倒也不错。现在大概也只有这么做了吧,改变应青木的冷酷的人本来就不该是我,此时此刻我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好吧,谢谢你。”
杜涵煦一直在笑。她把楚风送上马车的时候,她递给楚风一个包裹的时候,她嘱咐楚风需要注意的事情的时候,都一直在笑。
“他总是说你的身份有问题,其实我的身份又何尝不是有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挺相似的。”涵煦望着楚风,想起应青木,心里的某处忽然很奇怪地堵住。
他很重视你……我的心里变得不大高兴呢,闷闷的感觉……那是什么?
“嗯。”楚风轻声答道,并不多言。她转身,扶着马车的边沿,爬上去。
涵煦
像在掩饰什么似的笑着,忽然目光一凝,落在楚风搭着马车车沿的手上。她轻轻颤动目光,像曾经应青木看到楚风的手的时候一样。然而她也什么都没有说。楚风背着身子,也依然什么都没有发觉。
涵煦完成了这一切,回到房里。应青木已经坐在那里了。涵煦立刻倒了杯茶递了上去。
“你把人放了?”
涵煦微微一怔,随即稳下心神,抬起头来,神色是一片坦然,“嗯。送走了。”
应青木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茶水洒了几滴,涵煦“哎呦”一声,应青木立即拉过她的手来,捧在手里查看。
“没事,就是烫了那么一下子。”涵煦平静地说。
应青木放下她的手,眸子越来越黯。
“放了也好。她现在对外已是一个死人了,再在我府里出现不好。”
“嗯。”
“我还有公文要处理。事情太多了,明天上朝还有一场仗呢,我去书房。”
“好。”
应青木又端起茶来。
“如果是我,会怎样?”涵煦忽然说道。
应青木本来端着的茶盅“啪”地一下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涵煦愣了一下。应青木凝视着地上的茶水。
“我想也不能想。”他极其轻微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涵煦沉默了一阵,又去倒了一杯茶来。
“去书房吧,明天上朝的时候该怎么做怎么说,你再斟酌斟酌。”她这样说着,然后将茶盅捧过去,“小心些,这回别摔了。”
应青木却站起身来,含了口茶在嘴里,到门口时吐掉。涵煦也跟出来,把那杯残茶泼掉了。应青木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
“你总是这样。”他说。
“你却不该是这样。”她笑着说。
“是啊。”应青木忽然下了决心,回答道,“我不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