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愤 第七章(1)

作者 : 蒲涧子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但是应青木盯着自己手上缠绕着的丝线,却仍然是紧皱着眉,没有一点点放松下来的神态。凝重了目光,过了许久才冷冷地问:“这是什么?”

语气里那丝凉意钻心蚀骨,涵煦的眸子微微一暗,却转瞬如常:“你看,这丝线紧紧缠住你的手指,拉不断扯不掉甚至有可能控制住你……你怎么办呢?”

应青木毫不犹豫地答道:“这只手,我便不要了。”

语气决断,而又坦然。这就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一样绝情。

然而话音未落,他便僵硬了身子,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杜涵煦将他拇指上的线圈拨开,随后利落地轻轻一抽,那丝线已经无声无息轻飘飘地滑落下来,应青木的手没感觉到一点疼痛。

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关键的一环,只在你的拇指上。找到这一环,究竟又有多难?”

——清秋?《梧桐锁》第二十五章

楚风坐在马车里,很安静。没有人需要她嚷嚷闹闹搞热气氛了。

我开始想着要保护你了,婉兮。可是他一向都是那么狠心的,我一直知道,甚至我明白他应该那么狠得下心的。我不能说他有错,我不能恨他。可是,为什么你依然是牺牲品呢?他舍不下涵煦可以,但是我又怎么说?因为不信任我,所以不会冒险吗?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仍然不信任我?

一开始她让应青木请旧言过来,便是流言四起,应青木没管那些流言,她也没在乎。但是婉兮的一生……他真的足够狠,不是么。他真的一直没把自己当回事,不是么。我一直知道那个人简直像是没有人性……可是他怎么就利用得那么心安理得呢?

我也想过利用你,甚至步好了计划,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我从来没学会过同情……但我已了解你,而你说,是朋友。

不能依靠谁,我便会依靠自己。我本不明白自己的目的,但现在我知道我至少要救你。

去了徐轩成身边,又要怎么做?要做什么?

楚风忽然拿出纸笔来,用一种几近疯狂的速度写起来。

至少要记住,要记住啊,要记住你一开始的愿望,要记住你一开始的信仰。永远永远,都不能忘。

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徐轩成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脸色有些苍白,却是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神情坚定,唇紧紧地抿着。他知道这就是那个给应青木出了个好主意的丫头,他也知道她那个朋友被送进了旧言的府里。她的神色里有那种名为伤心的东西在,可是她的脸上没有泪痕,目光里也没有恨意。

杜丫头说的不错,的确有意思。

“你叫楚风?”

“我是楚风。”

“你没有卖身契。为什么要跟着凤栖做一个丫头?”

“我有我的理由。”

“你喜欢他?”徐轩成毫不客气地问道。是疑问句,却带着不容分说的笃定。

楚风愣了一下,忽然微微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悲凉。

“你喜欢他,所以现在,你恨他。”徐轩成更加肯定地说。他是长一辈的人,揣度了小辈的事,话语不会客气,也实实在在想给他们一些忠告。

“你是这样想我的。嗯,听起来挺合理的。”楚风笑得厉害,偏了偏头,“那么她也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把我放了。还有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想我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徐轩成盯着她看,却不甚明白。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不恨他。”楚风止住笑,说道。“但是我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徐大人,我是怎么样,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不想再解释了,真累,那么累,别人却仍然总是会错意。理由什么的从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到了您这儿,想要帮您的忙。在这之前呢,也请您卖涵煦姑娘一个人情,给我一个身份,还有,一个房间。”

她眨眨眼,又是微笑。

徐轩成满月复狐疑,本想说什么的,却也只是应了一声,就叫管家来了。

楚风转身。

清秋啊。

楚风盯着眼前那张纸,皱眉,凝神。

疑问不多,却是每一个都让她头疼欲裂。

“也许这有些问题的答案根本是同一个……”楚风喃喃地自语了一句,然而依然苦着脸,“可是那样的话这几个问题看起来有什么联系呢?

楚风忽然顿住了。

“算了。”她走到门口去把门闩好,嘴里又喃喃念了一句,“算了。”

她回身睡下了。

门外那人听着,疑惑了一瞬,却是目光炯炯。

“夫人……那位什么楚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怎么老爷这么爱重?专为她分了一间屋子,还不许任何人去打扰,问也不问夫人您一声,简直是……简直是……”

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正为一位端庄温雅的中年女子理妆,手上未闲着,口中却也一直在絮絮地说着,十分不平的样子。那妇人却微微笑笑:“小蝶,不懂的事情,不要乱说,老爷自是有他的主意。”

小蝶嘟囔了几句什么,终于还是闭了嘴安安分分给妇人梳妆。

妇人的笑容透着明理。

那是爱重?呵,那分明是软禁。

过了早朝,徐轩成阴沉着脸回到家,立即吩咐小厮:“去请应大人过府。”

只有一个人在书房,徐轩成阴着脸站了一会儿,忽然把一个前朝的紫砂壶提起来往地下掼得粉碎:“就知道那小子突然肯上朝准没什么好事!”

徐轩成要请的“应大人”,自然不会是别人。没多久,应青木便来了,张扬的起轿落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到徐府一样。徐轩成的脸色却好看了些许。

至少这还是个得力的人。

“凤栖,我也不同你说什么客套话了,你赶紧说说,对今天这事情有什么看法?”

“皇上是在试探。”应青木毫不犹豫地回答。“也可以算得上是个好兆头,至少说明大人在皇上心中差不多可以取代老贼了。这应当是最后一次试探,之后皇上恐怕就要下定决心了。”

徐轩成苦笑。“所以答应?只能答应了。只是……真不甘心啊。”

徐轩成看到应青木的眸子似乎一暗。不过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只听他说:“答应?再不甘心,这也是最后一次了。”笑得很温和,却冰冰凉凉的。

徐轩成心里烦躁,摆摆手道:“我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皇上的花样还少么?今天请个道士,明日请个和尚,修庙宇,修道观,修宫殿,搜罗了各地的财宝,现在又打算修行宫……国库本来就被旧言父子弄得空虚不堪,哪经得起如此折腾?再说近日边关也不太平,西北蛮族虎视眈眈,东边沿海那些海盗也不安分……万一要打仗,拿什么给士兵粮饷?本想问问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只不过也确实是极难的事。罢了罢了,这个机会若错失了之前的一番谋划就全毁了,虽然要牺牲,不过为了大局,也只能如此了,待一切结束了之后……要应付这差事便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最后一句,徐轩成的目光忽然又明亮起来,如鹰,透着狠戾和自信,神色飞扬。

“嗯。”应青木听了这话,心里却又忽然犹豫了起来。

只因为突然地,想起了……某个人。

那个人柔和的眸子,望着那盆观音莲,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很美。

当今天子已经很久不上早朝了,他迷恋修道长生之术,据说整日领着一帮道士化气炼丹,钻研玄术,还给自己起了个道号。不过毕竟是皇帝,求长生不过是为了享乐,并不承认老子清心寡欲的学说,通常上朝都是又有了些荒唐的要求。这一次上朝,他的要求是……建一座行宫。

开玩笑,一座宫殿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以国库目前的库存来看,还得要增税。为了有工人,又要抓人做苦役。拨下去的工银,收一次税,中间的种种情弊,下头那起子赃官估计能要了老百姓的命!如此劳民伤财,伤损天和,实在是,实在是……

可是又不能不应。正如徐轩成和应青木都心知肚明的,这是裕和帝的一次试探,试探留下谁,能让他继续舒舒服服做自己想做的事。骗?裕和帝虽然不是什么有道明君,但是却也精明得可怕,你见过有几个皇帝二三十年不上早朝却还能把朝政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要谁生谁就生,要谁死谁就得死?

不能答应,又不能不应。不能不应,又不能答应。

“这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不能答应,决不能答应!应青木,你该明白。”女子咬一咬牙,“我的仇,来日再报……那样子绝对不行。”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应青木的目光是少见的温柔,却透出苦涩,“可这并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仇恨的事。”

“我知道,可是……你们若是应了这件事,那又和老贼有什么分别?一样的草菅人命!那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涵煦的眸子里有些愤怒的意味。

应青木恍惚了一下,轻声答话道,“若是我们,那就只是最后一次。”

“你们在这件事上,究竟能占到多少便宜?老贼一样会答应这件事。你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皇上已经想换人了。不然的话,他大可以只是知会老贼一声,现在他却问了徐大人的意见,这可算是件好事。只是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我虽还安全,徐大人可就要出事了。”

涵煦固执地摇一摇头,“这样做,你们太狠。”然后转过身去,不肯再说话。

应青木忽然想起那个和尚说的话。

他说涵煦:“大慈大悲,救赎世人。”

是这样,正是这样的善良。他想小心翼翼,一辈子守护的善良和纯净。即使自己为此,双手沾满污秽,陷入无尽深渊,地狱烈火焚身,也甘愿。

救赎世人?至少,那样一双清澄的眸子,便是他的救赎。

应青木忽然这么想,也忽然觉得很坦然。是的,本该是那样子的,他心里,一直都是那样子的,已经很久了。

但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阻止他要做的事情,那是唯一的选择。

用自己手上的血腥换她眸子里的温柔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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