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愤 第八章(1)

作者 : 蒲涧子

裕和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七,原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应青木做事勤谨,所进言辞皆工敏清新,又善写青词,为上所称赏,遂擢为国子监司业,从六品;兼右春坊右中允,司太子往来文书,从六品。

——《华书》

“这奏折竟是你递的?”裕和帝已经年逾五十,却还精神得很,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神态。能够二三十年不上朝却仍把国家政事牢牢掌控的人物,当然不会仅仅是个昏庸无能之辈。旧言吞了吞口水,肚里又细细盘算了一番,还是咬着牙开口了。

“陛下,行宫一事,确实劳民过甚,还望陛下三思。”

“到底是怎么个劳民过甚法儿,朕许久未理政务了,还烦请旧大人剖析明白。”

旧言唬得就跪了下去,一边“咚咚”地磕头,一边嘴里絮絮地说:“臣不敢,臣不敢!臣只是以为,如今西北之事未平,东南又有海寇虎视眈眈,今年又报上来江浙地区都是大旱,颗粒无收,灾民也需要安抚……陛下若是在此时又建行宫,虽然可显我天朝威风凛凛,却恐有陈涉、吴叔之忧……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这样又是磕头又是哭喊着闹了好一会儿,上头裕和帝却是一言未发。

旧言也不敢起,只是“咚咚”磕头。

到额头上又红又肿几乎磕出血来,方听得上头传来淡若微风的低语:“罢了,这一次暂且依你。”

旧言始觉心中一宽。

——清秋?《梧桐锁》第二十六章

“徐大人,关于行宫的事情……下官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什么新的想法?快说说看。”徐轩成听了这话,心中一喜,虽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应下这个差事,但是总是为其中可能会发生的生灵涂炭忧心,此时听说应青木有了新的主意,不由得有些激动。

“大人还记得我原本是想要和老贼表面交好,和大人您暗中往来的,后来,我却改了主意。”应青木却似乎并不着急,呷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

“是啊,你说本身就是反其道行之,那么就再一次反其道而行之也未尝不可。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一次也用一次反其道而行之如何?皇上是在试探,所以大人必须答应这件事,但是我们又并不愿意让修建行宫这件事敲定,那么就必须要一个人反对皇上的提议,而这个人不能是大人,更不能是任何一位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人,却又要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能够影响皇上的决心,所以说……”

“所以说……让老贼反对皇上的决定?这……可能做到吗?”

“那么……大人相信我么?”应青木的语气忽然变得坚定起来。

之前准备的……该用得上了。

“反其道而行”本身就是清秋在《梧桐锁》里这一段所使用的法子。依《梧桐锁》原意,应青木和徐轩成暗中往来旧言并不知情,因此旧言对应青木是十分信任,应青木自己又是才思敏捷,口才极佳,极力劝说之下,竟然成功地让旧言选择向裕和帝提出了反对修建行宫的意见,阻止了这一劳民伤财的举动。

这是杜涵煦想出来的办法。

楚风是看了书中这一段,惊叹于这一设计的巧妙,所以才联想到了前一段里也可以如此行事。但是,无论应青木是表面与旧言交好暗中与徐轩成往来,还是表面与徐轩成交好暗中与旧言往来,都是一样,两边对他是十分信任。现在《梧桐锁》按照原先的安排往下走,竟似乎是一点也没有受到楚风颠倒行事的影响。

“父亲,听说应青木近日去拜访了徐轩成。”旧本检向旧言说着,同时恭敬地给旧言奉了杯茶。

“我知道,想来是为了皇上要修行宫的事,”旧言冷冷一笑,“正好,我也想知道,徐轩成会不会接这个差事。你去见见应青木吧。”

“是,父亲。”

“这颗棋子,会起什么样的作用呢?”旧言盯着手中的茶盅,意味深长地说道。

“谨遵父亲教诲。”旧本检低垂着头。

旧言笑了,对这个儿子的灵活机变,他向来是十分满意的:“嗯,去吧。”

于是当日应青木忽然在书房的砚台下发现了邀他见面的字条。

“戌时,云水阁。”

只有简单的时间地点,应青木微微皱了皱眉。

“很明显是旧言。”涵煦也看了这张字条,“我们和大人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徐大人也……只有旧言才会这么给你字条。”

“他已经在我身边安排了人么?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府里的人,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人家收买了?”应青木冷冷说着,将那纸条置于烛上,望着火焰将纸条一点点吞噬,眼里映着火光,显出几分怒意。

“人多了难免良莠不齐,而且是我吩咐他们新收了几个人的。”

“好吧。”应青木转了头,“也是,否则和老贼还算什么‘通气’?是我没有想到。”说着,手一松,那纸条本来已经烧了大半,火苗眼见得要到他的手,此刻却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他向上踏了一脚,那火便立刻灭了。

涵煦瞧了一瞧,眼里带着笑意:“我知道分寸,不会烧着自己的手的。”

应青木点了点头。

“这字条上写的未免过于简单。到时候该如何见面?你说他会怎么做?”

难道在门口安排人说什么“哟,应大人您来了啊,某某大人已经在某某包间等候您多时了……”这么直白?

“去了再说。”涵煦知道应青木在想什么,她却也不十分确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正好你也打算去见他不是么?”

云水阁这名字听来淡然无味,然而却偏偏是京师最著名的酒楼之一。这里最出名的是酒和美人,“沁梅”之酒绵润爽口,香气清雅,冠绝天下,可以说是淡酒中的极品;“炎醅”却是烈性如火,浓香逼人,也是烈酒中不可多得的珍品。别的酒,或清淡,或浓醇,各具特色,都是风味上佳。而给客人助兴的女孩子们,相貌虽未见得十分出色,歌舞技艺却都是十分灵巧美妙,配合了别具一格的饰物装扮,远远看了听了是极大的享受。朝廷明令官员不得**赌博,但酒楼却是管不了的,这酒楼的背后又似乎有着极为深厚的背景,从来也无人敢上门挑衅闹事,因此倒实实在在是个绝佳的去处。

可是这云水阁身后的背景啊……应青木冷冷笑笑。

他抬眼望着那书写着“云水阁”三个行云流水的大字的匾额。

气势奔腾如黄河入海,龙腾虎跃,狂傲不羁,隐隐竟有睥睨天下之态。

可惜。

“这位爷您可是应公子?”忽然有个伙计急急地跑上前来,“早定了雅间的,小的这就领您过去。”

应青木微微笑一笑跟了上去,口中似是无意般问了一句:“那位已经到了?”

“啊?”伙计却是愣了一下,“什么那位?爷您之前吩咐说要寻个清静才定的雅间,没听说是要请客呀?”

“……哦,没事,是我记错了。”应青木脚下滞了一滞,,面上却依旧是温和的笑意。

“新醅”是云水阁的上等雅间,那伙计将应青木领到房间里去,打了个千儿,满面的笑容道:“爷,小的这就去给您布菜,再把洵儿姑娘给您叫来,对了爷您想用什么酒?”

“‘沁梅’吧。”应青木随口说着,转眼瞧了瞧桌上那壶茶,“你先不忙上菜……先要一壶西湖龙井来。”

“好嘞!爷您稍等,这就来。”伙计打了个千儿就要走,应青木忽然想起什么来:“等等,你方才说叫洵儿姑娘?洵儿姑娘可是你们云水阁的头号角儿啊。”

“是啊,您派来的人出了大价钱才请的洵儿姑娘,怎么了爷?”

隔壁的喧闹声似乎变得大了些。

“没事,没事,你下去吧。”

“哎……!”伙计应了一声,一溜儿小跑着去了。

老贼还真是精明啊……应青木举着茶盏冷笑起来。这样,要想哄过这样一个人可不容易。只希望,自己能成功将他说动。

是许许多多的性命,全凭自己这一张嘴了。

“爷今儿就是指名要洵儿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跟爷犯冲呢?!”

云水阁的两间雅间,说是两间,实际上不过是一间大房间中间拿了屏风隔着的。平时的客人都自重身份,所以安静,两边倒也互不搅扰。可今日这一边的客人不知怎么了,大约是吃醉了酒,嚷嚷闹闹的,此刻又闹着伙计要洵儿姑娘去唱曲作陪,伙计明知洵儿已经被隔壁的客人定了,又不敢得罪谁,只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小的哪敢啊,爷,不是小的不开眼,只是洵儿姑娘今儿确实是有客,别的姑娘也都挺好的,我给爷您多找几位,您千万别和小的一般见识,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可不值当啊!”

“是个什么人物敢跟爷抢人?你说出来,说出来倒叫爷见识见识,我看看是哪个乌龟孙子王八蛋胆子倒是不小!”听听这话,竟是毫不讲理的。伙计无奈,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好话说了一箩筐也不止。

应青木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是我!小旧大人,你待如何呀?!”

于是屏风被人搬开了。

那人回过头来,嘴角噙着抹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翰林大人,怪不得如此风雅,又如此派头。敬之能如何呢?连我家老爷子都不敢说同应大人要什么东西,敬之焉敢?”

一身雍容华贵,气派做得极足的,正是那当朝首辅旧言之子——旧本检!

“小旧大人说笑了,旧大人是当朝首辅,权倾朝野的人物,小旧大人则是工部侍郎……这般身份地位,谁敢不知好歹呢?”

旧本检面上冷冷地盯着他,忽地转头使个眼色,跟随的小厮便默不作声地退下。然后他响亮地说道:“不知好歹?我眼前不就是现有一位么?你也不必拐弯抹角说我旧家擅权……”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关于皇上要建行宫的事……徐轩成打算怎么做?”

应青木会意,也提高了音量回应:“应某可并没有这么说。也许是小旧大人自己太心虚了吧?”接着也是压低了声音道,“他要应承了这件事儿。旧大人呢?”

“爷有什么好心虚的?!应青木你别给老子指桑骂槐胡说八道!”“父亲也打算同意,你觉得如何?”

“小旧大人行事,自然区区在下是不敢随意品评的,否则不知哪天就得飞来横祸了呢?”“下官以为此事不妥。”

旧本检怔了一下,声音依旧放的低低的,语气却急了些:“为何?”

应青木先不答话,伸手取了一只杯子来,瞧了一瞧转眼狠狠砸在地上,口中却故意惊呼一声道:“小旧大人这是怎地了?气得这个样子,又是应某的不是了?”

旧本检才觉出自己一时急了,看着应青木装腔作势的样子,不知怎的忍不住要笑,却要跟着做足功夫,也跟着发狠般念了一句道:“老子最不待见你这般阴阳怪气,少装作那副君子样子,假惺惺伪道学!”接着又是转眼紧盯着应青木,“你快说说,却是为何不妥?”

外头人只听到里头吵嚷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有摔砸东西的声音。然而都知道旧本检是张狂的性子,而另外一位公子虽是陌生面目,却能从那零星几句话里听出是和旧家父子翻了脸的应青木。一时间左右不敢得罪,更何况闲事还是少管为妙,于是个个索性也都装聋作哑。是以闹腾的响动越来越大,却是无一人敢去说什么,劝什么的。

却不知道里头是另有乾坤,那两个人正是在低语交谈。

房门被人狠狠地一脚踹开,战战兢兢的小伙计没奈何迎了上去,陪着笑脸叫了一声:“爷……”旧本检阴阴的一个眼风扫过去,便吓得立刻没了声儿。

“扫兴!”旧本检回头瞧了一眼,甩下一句话来。蹬蹬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眯了眯眼:“你们这酒楼,如今是什么人都能进了?嗯?”

那小伙计哆嗦着不敢答话,旧本检瞥见应青木似笑非笑走了出来,于是冷哼一声,大步去了。那小伙计犹自发怔,应青木走过来,拍一拍他的肩膀,丢了锭银子,淡淡说了句:“代我向你们大人问好。”

小伙计呆了呆,却见应青木笑了一笑也径自去了。他低头瞅了瞅手上那锭银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欲哭无泪。

两边小的都得罪不起啊两位大人麻烦可怜可怜我等一介小民啊搞得我们左右为难伤不起啊好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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