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还是不放?
应青木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杜涵煦。眼里有询问的意思,却又明明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放了吧。”果然,杜涵煦轻声地,却是极坚定地回答。
好。
应青木挥了挥手。于是两个仆从嘴里虽是骂骂咧咧的,不甘不愿,却还是上前去把那人的绑缚解开了。那被抓来的男子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多说什么,急急忙忙地便往外跑。
“你这么个性子……终究是要吃亏的。”应青木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涵煦却听得明白,微微叹息一声:“无论如何,我愿意相信,他能变好的。”
万一不能呢?万一不能,那么他又会害死多少人呢?应青木很想这么问她,但是他只是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问出口。
如果不这样,那就不是杜涵煦了吧。
所以,你说放,我就放。
你错了,也是我承担。
——清秋?《梧桐锁》第二十八章
裕和二十八年五月初十,成暴卒于家中,时任吏部尚书,正二品,上追封为太子太傅,正一品。
——《华书》
裕和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文盛于入朝途中遭人刺杀,救治无效,卒。时任兵部尚书,正二品,追封太子少保,从一品。
——《华书》
“这是……”
“这是少爷给您的信。”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听在旧言耳中却如同平地上起了惊雷一般。他的手都抖了,急急地去接那封信。
送信的小厮将信呈上便束手站到了一旁,过了没多久却听得旧言问道:“少爷病得厉害,是真的么?”
小厮连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少爷怕是不好……前几日吐血呢,又常常昏厥过去,请了大夫来也不见好。”
旧言强压下心中惊怒忧思,开口便是淡淡:“我晓得了……我会让薛大夫过去。吐血也未必就是什么大毛病,少爷自己也说了,不过一时急怒攻心,不要紧。倒是你们,失惊打怪的作死么?不过也要尽心服侍,若是出了一点问题,就仔细你们的皮了!”
他这话说的很没道理。小厮却诺诺应声,自然心里任是有多少委屈也是不敢抱怨的。旧言却恍若不觉,只是又吩咐人去请了薛大夫来,殷殷告诫诉求一番,接着竟然便叫人快去了。
这可是大晚上的啊?
跑腿的娃刚刚来了还没缓口气儿呢您就打发人上路啊?
小厮默默地转头泪奔而去。薛大夫对这事仿佛已经是司空见惯,丝毫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告退了,简单收拾下行装,悠然上路。
“病危……乞薛神医……”徐轩成拿着手里的字条,皱着眉看向应青木,“你说这是真的么?恰恰在这个时候旧本检病倒了?”
应青木摇一摇头:“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
虽然说旧本检听到他们所拟遗诏,一时急怒攻心是有可能的,却何至于就到了“病危”还要求父亲这边的大夫的程度?连旧言恁大年纪,也不曾有病重消息传出。
“不管如何你留心些,有那什么薛神医出城,立刻给我拦下他。”
“是。”
然而抓到了那个“薛神医”,却给涵煦放了。
即使旧本检是她的仇人,她也不愿意为了要他的命而牵连无辜。甚至说,她连旧本检的命,也不是那么想要。
“他现在手中已经无权无势,还能拿什么兴风作浪呢?他父子势力如今已垮,这就够了。”她这样说,“我愿意相信,他总有一天能悔悟,能改过。何况这大夫毕竟是无辜的,你若是为了什么提防旧家父子的理由就要杀人,那也不过是世间草菅人命之徒中的一个。”
应青木没说话,便应了她。
可是涵煦,这不公平。即使旧家父子无法再作恶,那些被欺压的被伤害的人,难道就再也不能出他们心中的这一口恶气?
再有,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哪。
清晨的空气新鲜清爽,仿佛前一夜的月光那么明澈温柔。
女子推开窗户,她的脸上带着这世间最温柔的色彩,温暖亲切,美好得叫人忍不住要亲近。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只雪白鸽子,精神抖擞,似乎也嗅见了屋外空气清透怡人的芬芳,急不可耐地要振一振翅,飞向远方。女子看着它笑了笑,放开了手。
这一幅画面明亮动人,看得人心里柔得要化开。
“你在做什么?”
好煞风景的一句问话。
“这只鸽子被你们弄伤了,如今它养好了伤,我把它放飞了去,别叫它在笼中受苦,更别再为虎作伥。”
“你以为它懂得报恩不成?”应青木并不阻止,却是这样冷冷地问了一句。
涵煦听着也不答话,脸上一直是淡淡柔柔温暖的笑。
那原本已经飞远的鸽子忽地又飞回来,盘旋了几圈,落下来停在她的手臂上。
“你怎么又回来了?”涵煦的眼睛里又是惊喜又是无奈,带着一点点天真问那鸽子。也不知是在问鸽子,还是在故意说给什么人听。
“我不勉强你。”应青木看了一阵,慢慢开口。
涵煦回过头来。她中衣外罩一件藕荷色长裙,那只鸽子立在她手臂上,雪白的羽毛在清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简单,却意外地干净华贵。
“你信我。”
自那封裕和帝的遗诏颁布,传颂天下后,徐轩成的威望一时到了顶点。裕和帝的劣行,天下人皆深恨之,如今他死了,民众虽着国孝,又不敢放声欢笑,个个心中,却都是拍手称快的。这是裕和帝的悲哀,却成就了徐轩成。人们心中都明明知道这样一封痛快淋漓的诏书是谁所书,是谁颁布,于是心中有多恨裕和,便有多敬爱徐轩成。
于是刚刚登基的新帝泰丰心中虽然不喜徐轩成,却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裕和二十四年五月初三未时一刻,正是钦天监所定下的良辰吉时,新帝登基,定国号为泰丰。大赦天下。
徇例,新帝登基第一年,为表纯孝,沿用先皇帝年号,第二年始用新帝年号。是以仍称为裕和二十四年。
裕和二十四年五月初五,端阳节,然而由于还是在为裕和帝守孝期间,也没有什么庆祝活动。内阁大臣,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徐轩成启奏,原工部侍郎旧本检,本在罪中,却私自逃回,又于国孝期间饮酒作乐,狎妓寻欢,对先帝不敬,又占有王气之土地,私下勾结海盗,形同谋逆。泰丰帝大怒,发大理寺捉拿审问旧言旧本检父子,责令严加审问。五月十八,定旧本检谋反罪,判斩立决。旧言年老,泰丰帝不忍,判其流放桂南。
据说旧本检是不甘心的。观刑的百姓后来传说,刑场上他目眦欲裂,仰天狂呼:“徐贼害我!江东欺我!九泉之下我旧本检也要化作厉鬼,向你们来讨命!”
传言说那时候的监斩官应青木神情凛冽有如天神,丝毫不以旧贼诳语为意,厉喝一声,听他道是:“贼子害人无数,害诸公死不瞑目,你却心中快意。却不知天理昭彰,你便化作厉鬼,苍天也要叫你下油锅烹炸,过刀山受苦,落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你化作厉鬼,我等秉持天理公道,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绝不怕你半夜上来你鬼敲门!你如今获罪,本是圣天子金口玉言,岂有冤枉于你?如今是天子命我监斩,法场之上,你也敢大放厥词,执迷不悟,可见平日如何不诚不敬!还不伏诛!”这般说了,取过令牌来向下一扔,两眼中放出光来:“斩!”
这是小民传说,越说越玄,到最后,生生把个旧本检说成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应青木说成了神目如电的天神。应青木的名声,从此鹊起。
旧本检是否冤枉?
国孝期间饮酒作乐本来不过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只不过加上了勾结海盗,占有王气的土地,才让人凭空捏造,变成了谋逆大罪。说起来,占什么所谓的有王气的土地,也是如今徐轩成说了算的;勾结海盗就更是空穴来风,不过是从前旧本检手下一个小人物之前犯了罪逃去投奔了海盗,便被硬说成是旧本检的罪。故此旧本检的罪名,似乎只有私自逃回这一条是完全落了实的。
然而所有的人都默认了这所谓的陷害。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公道,比法理重要得多。
“宁公!杨公!九泉之下,可以瞑目矣!”
“沈公!贼人已死,国有望矣!”
“先生……小贼已伏诛,你可以安心了……”
“父亲。”涵煦立三炷香,轻轻叩首,神色悲凉无尽。
“虽然我并不想任何人死,但是旧本检现在死了。九泉之下,你是否安心许多?”说着她又伏首下去拜了一拜,“旧言没死,他年纪也大了。我们原谅他,好不好?”
若是楚风在这里,是要嘲笑她假仁假义的。
但是涵煦脸上神情,真诚毫无作伪痕迹。
怎么能就不恨了呢?应青木的心里不是没有半分疑惑。但是一对上涵煦温润清亮的眸子,便似乎一时明悟了什么,又似乎失落了什么,话便问不出口了。
“旧言没死,却也是生不如死。”应青木这样提醒涵煦。
失去一切所爱,失去一切所吝惜宝贵的东西。活得可怜,活得窝囊。
“但他还活着。”
活着就行。
涵煦这样说,也这样认定——活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