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愤 第十章(2)

作者 : 蒲涧子

“旧本检临死前所说的‘江东欺我’,你说那是什么意思?”

“下官不知……”应青木思忖半日,却是摇了摇头。

“你是滇人,这话说的必然不是你了。”

“也许是说涵煦?”应青木忽然又似乎是想了起来。

徐轩成瞧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旧本检自然知道杜丫头的存在,这么说也不奇怪……”

话是如此说,徐轩成却不肯放松了紧皱着的眉。应青木似乎听见一声模模糊糊的低语:“詹仰贤……好像正是江东来的吧?”

应青木没有应声。

裕和帝五月初十到五月二十日,从六部到五寺,乃至都察院等等,十几名重要官员被杀,如吏部尚书李成以及兵书尚书陈文盛。有的是突然暴病,有的是上朝途中遭逢暗杀,有的在家中不知何时身亡,家人发现时救治已晚。一时间人心惶惶。

徐轩成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倒是趁机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换血。虽然旧党把握朝政多年,其势力盘根错节,一时难以除尽,可是十几名正五品以上官员都突然暴卒,给了旧氏余党极其沉重的打击。徐轩成便趁机提拔了一些自己势力的人,也提拔了一些真正用心的官员。朝廷风气转正,开始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

应青木拔为刑部员外郎,从五品。

但是十几名官员被杀的案件,虽然朝廷十分重视,但当时人人自危,很难找到用心查案的官员。大家明里暗里又有些怀疑徐轩成,但苦无证据,又不敢得罪首辅大人,最终这样一件大案,不了了之。连史书记载,也不敢多提。只有一些野史杂记,市野小民有些猜想,但是徐轩成名声极好,在这些书里倒是没有疑到他头上去。

蜘蛛慢慢张开了它的网,静静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徐府夫人卧房,也没什么出奇之处,简单几样装饰,桌椅床凳,外有一个梳妆镜台。徐轩成正在这里同自己夫人说话。

那床上纱帐放了下来,模糊间似乎有个人躺着,从外头却看不清楚样子。

却是楚风。

“夫人,累了你了。”徐轩成同自己的夫人感情是极好,一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样一句问候里,是简单的称许,和无尽的怜惜。

“我辛苦倒是不算什么,这孩子却实在是可怜。偶尔醒几次,呆呆挣挣的,喂她饭就吃,叫她站起坐下,也就站起坐下,人事不知的。昏迷的时候还是多,全凭着汤药吊命。阿弥陀佛,皇天菩萨,做做好事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徐夫人本来温雅端方,脸上却带着些微微的愁,好像一位正担心自家孩子的慈母一般。“这是杜丫头送来的人吧?是什么来历?她的父母……可还在?”

“丫头也不知道。这女孩儿的心思重得很,恐怕是……”徐轩成说到一半,鹰翅一样的眉忽地蹙起,心中冒出一个古怪念头来,“你说她会不会也是如同丫头一般,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的,所以才如此多疑,又如此聪慧?”

“这事情哪里轮得到我妇道人家说话?老爷说是便是。”

“才不像呢……涵煦姐姐也背着仇,却哪里像她那个样子?”

竟是徐继明不知何时跑了进来。

徐轩成今年也过了花甲之年,徐继明不过十二三岁,是他五十上头才得了的“老来子”,又生得聪明伶俐,徐轩成自是十分疼爱。见他闯了进来,倒也并不生气,反笑眯眯扶着胡子问:“她是哪个样子,不像你涵煦姐姐,却叫你这样忿忿的?”

徐继明眨着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却不肯答话,先去瞪了床上楚风一眼,转过头来同他母亲道:“娘亲,这丫头什么样的身份,凭什么睡您的床铺?她怎么配得上?”

“不许乱说。既然你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又怎好说人家配得上配不上?再说这女孩子这样可怜,便让着些也是该的,你涵煦姐姐那时候也不是这样照顾?怎么你就不让这样照顾她了?你也大了,该懂事了。”

“是呀,明儿,你似乎对她讨厌得很哪?”徐轩成自觉也该管教管教这孩子,便板起脸来。本不欲说话的,听了夫人的话,却又忍不住去问。

“她骗我!”

少年的眉眼都是藏不住的怒意,当真是小孩子心性,楚风当日一句玩笑,却记了这许久。

徐轩成问明了,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实实在在的,是涵煦骗了这孩子吧?

却骗得这样信誓旦旦。

这样哄徐继明,他却也不好说什么。估计着,连杜丫头自己也闹不清楚同应青木之间的那一分淡淡感情究竟叫什么呢。虽说他这个局外人看着似是明朗,却也不好插手是不是?然而如此一来更不好说楚风的心思了……

这么想着,更不知如何对徐继明说了。却听见小小少年还带着稚气的坚定决心:“涵煦姐姐怎么可能不嫁给我!她偏是胡说骗我!”

徐轩成便沉了脸:“世间事哪有说得准的?你要你的涵煦姐姐,也别在这里空口白牙地说,光知道怪别人是胡说骗你,自己不努力,还等着你涵煦姐姐嫁给你哪?”

“爹爹是瞧不起我么?”徐继明涨红了一张小脸,“我才不怕什么呢!爹爹等着,娘亲也等着,涵煦姐姐也等着,我定要做出件大事来叫你们瞧瞧!”

徐轩成心里忽地打了个突,还来不及出口阻拦,徐继明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等叫下人追时,却满府里寻不见人影子。徐轩成不由急得跳脚。

“不过是想叫他好好念书而已,这是,这是怎么起的?”徐轩成跌足捶胸叹息一阵,夫人上来劝解,却也给骂了回去:“都是你给惯坏的!”

感情老爷您没惯着他?

夫人又细细劝解了一回,好容易将徐轩成劝得稍稍平静下来。

隐隐间却还是觉得不安。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马上。

“大人,应青木应大人来访。”

“偏在这时候……”徐轩成觉得眼皮跳得厉害,“我正烦着呢,不见。”

“可应大人说有急事。”

“能有什么急事?!”徐轩成觉得烦躁,火气腾腾地上来了,却又强压下去。

“叫他去书房等着。我这就过来。”

阳光轻缓地洒落。春日总比其它时节要来得让人欢喜些。本就是万物新生,绿芽抽成绿叶,花苞开成花朵,清丽动人。只柳絮太轻,飞得叫人着恼——却也不妨,正有小儿女故作娇态,顽皮去躲,看着反而更是有趣。

应府里却很有点死气沉沉的意味。

“这事情不许再对旁人说,你可知道?”

“是……”跪着的人应一声,却又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大人……那……”

“上天那位姑娘也是一样。虽说我能为她放了你——可你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那谁劝我也没有用。”

应青木的声音越发地没有温度了。跪着的那人——薛大夫,只觉浑身一颤,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叫她知道,没得又多生事端。”

薛大夫答应着告退下去。

应青木难得地露出愁容,似是为了什么事情十分为难。

徐轩成。

詹仰贤。

徐轩成。

詹仰贤。

“你方才同谁说话呢?”

应青木微微一惊:“哦……那个,上天你放了的那个,旧言派给旧本检的薛大夫,他记着你的恩情,所以来投奔我。”

涵煦果真是满面欢喜:“果然,你还说不该放么?禽类也知恩图报,人性本善,哪里就会忘恩负义?”

“嗯,是我错了。”应青木满心都是柔软的,却想起方才那薛大夫说的话来,犹豫着问道:“你说,恩与仇,能不能互相抵消的了?”

“恩与仇……你问的是我?”涵煦转眼来看他,神情里有些狐疑,“这是什么意思?”

“人犯了错,就要承担,你说是不是?”

涵煦盯住了他看,然而应青木掩饰得极好,坦坦荡荡地任由她瞧着。于是涵煦也看不出什么来,想了想便点头说道:“犯了错误,自然都该承担。不过也要留下余地,给人个改正的机会,你说呢?”

“那你可要记住了。”应青木忽地放下心来,“记住了,这是你说的。”

“你瞒着我什么?”

“总不是为你坏的。”

涵煦并没有追问下去。她足够明理,懂得分寸。

“你说什么?”

“大人。凤栖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何况,大人也许不知道,”应青木咬了咬唇,“詹仰贤是涵煦和我的恩人。”

徐轩成沉默半日,背转了身子,开口。

“你之前瞒着我什么,我并不计较。”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说的,“只想问问,你如今为何又要告诉我呢?”

“因为……那是因为……詹仰贤不如大人。”应青木急急地往前跨上两步。“他所谓勾结旧贼,也不过是手段。但是他的心狠手辣……若是这天下落在他手里,恐怕又要出另外一个旧贼了。”

徐轩成轻轻“嗯”了一声。

“大人不信我了么?”

“你从前瞒过我多少?我如何还能信你?”徐轩成冷冷笑了一笑,噎得应青木倒退一步,“不过,我倒是还相信你是明事理的。可这种事要讲求个证据,你虽有证人,他詹仰贤若是死不认账甚至杀人灭口,也难保万一。何况这种事顶了天又能是什么罪名?勾结犯官……慢说当今皇上心里本就是向着他的,就算不向着他,光凭那薛大夫几句说嘴就要定他谋反罪不成?只是,我倒是没想到……旧本检死之前竟还想要摆我一道,也怪不得他说什么‘江东欺我’。还放出鸽子送信来故布疑阵……原来已经定下狠毒计策!可惜,可惜,一窝里头狗咬狗,偏不叫你们如愿,这还不是天意?”

应青木诺诺无言。

“凤栖哪……我不信你,可我还得信你。依你说怎生想个法儿叫他翻不出风浪来?”

“……下官驽钝。”

“我说了,凤栖,我不信你,可我还得信你。”

“大人……”应青木喉头微微一堵。

“我说过我最终要把这担子交给你的。”徐轩成的声音一时似乎变得无比苍老虚弱,“你这样谨慎,也是能臣正该做的。我信你,你信不信我?”

“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了。”

等应青木告退了,徐轩成才觉浑身乏力,身子一软便坐倒在软椅上。

心中惊怒交加不说,又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应青木同詹仰贤有些交情他也不是不知道的。这种官场上明来暗往的小把戏哪里就瞒得过他了?只是詹仰贤态度一向模糊,有些东西,他真的是没想过。

那只鸽子所送的信是要旧言派薛大夫去旧本检那里,旧言也确实是派了。但这又是旧本检故布疑阵做的假消息,他真正的意思却是已经叫一个小厮送达到旧言处去。那小厮在应青木先前不知情时捉拿薛大夫时已经被误杀。现在薛大夫因为杜涵煦和应青木的所谓“不杀之恩”来投报,告诉他们说詹仰贤有问题,曾和旧言旧本检暗通消息打算要反将徐轩成一军。然后现在应青木却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有一个东西还是他不知道的。

旧本检真正的意思到底是什么?知情的小厮和旧本检都已死去,活着的独独一个旧言,却更不可能告诉他。

那么这个真正传递的消息,旧本检定下的计策,究竟是什么?

虽然旧本检已死,詹仰贤已经反水不说,资格名望也都不够,哪里能威胁得到如今威望地位权势都达到了顶点的徐轩成?

还有什么能威胁得到他徐轩成?

心中却还是隐隐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小少爷找回来了吗?”

“回来了,人在书房里头,先生正在教训。”徐继明的书童叫墨香的,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禀报着。

墨香一过来,徐轩成就知道是徐继明找回来了,不过还是为稳妥起见问了一问。听了这话,略点一点头:“是该狠狠教训一下。你告诉他,把《孝经》第一章,还有六至十三章抄写三十遍……不,二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字迹要工整。这么大的人了,每天就知道瞎闹,还敢顶撞起他老子娘来!”

墨香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禀道:“老爷……先生已经罚了……”

“怎么,先生罚过,我这个做老子的就不能再罚了?”徐轩成冷笑一声,眼神刀锋般掠过,墨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小人不敢。”

晚饭后徐继明捧着抄完的书来了。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委委屈屈的,却又似乎有些兴奋得意神色。徐轩成只以为自己看错,也不多想,便冷着眼瞧了自家儿子好一会,也不说话。看得徐继明头愈来愈低,好半日终于是忍不住,声若蚊蚋道:“父亲,儿子知错了,儿子领了罚的。”

“《孝经》里头的话,你可记清楚了?”

“儿子诚惶诚恐,圣人之言,不敢不铭刻于心……”

“纪孝行章第十里头说,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第一句便说的是要‘敬’!你冲父母亲长大呼小叫,心里头还有‘敬’字没有?”

徐继明诺诺,不敢应声。

“圣治章第九,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看来是我从

前太惯着你了!”

徐轩成想想从前的确太惯着这孩子,此刻不能不拿出父亲的威严来,不然若是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子,日后不知会闯出什么祸事。他的年纪也大了,老人家偏爱说嘴,又知道徐继明刚刚抄完二十遍脑子里记得熟,于是一时絮絮说个没完。徐继明早已听得有些不耐烦,一时本还不敢顶嘴,徐轩成不肯停,渐渐就有些藏不住形神了。

“父亲,谏诤章第十五里可也说了,‘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明明说了对于不义之事,一定要谏争劝阻的。只是遵从父亲的命令,也称不上是孝顺,父亲您说,圣人可有这话的?”

他这话明明是在顶撞了。徐轩成原本只叫他抄写第一章和六到十三章,是没叫他抄写这第十五章的,徐继明偏又记得,此刻这样拿了这话来顶撞他,却也用的是圣人言语,徐轩成气急,偏偏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浑身气得乱颤。

“你……你……虽说那丫头并算不上什么,但你尚且不知道那楚风是什么人时,胡言乱语地冲撞,不分好歹,冒冒失失的,万一闯祸了,难道这是你有理不成?我和你娘心善些救人,你反倒好,说起病人的不是来?我说你年纪还小不明事理,你却口出狂言又不顾父母心思乱跑,难道这也是你有理不成?你说你要去做大事,好哇,你做了什么样的大事?还不是灰头土脸地这么回来了?我说你一句,你就敢顶撞起来了!圣人说对于不义之事要谏诤劝阻,你的意思,是我行了什么不义之事了?”好半日,才想起些话来,正在气恼中,也不顾徐继明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徐继明一时出口冒撞,这时也有些悔,听父亲的话,竟觉得字字诛心,不由也急了,张着眼大叫起来:“我,我,谁说我不过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的!谁说我没做出大事来的!父亲,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我拿到了这么个东西,你瞧瞧看,算不算一件大事!”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脸上是又急又恼的神色,却是显露出一分从徐轩成见到他起就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得意。

徐轩成微微一怔,接过那份东西。

脸上霎时间变了颜色!

哪里还顾得上徐继明是否顶撞于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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