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天涯 各自天涯(一)

作者 : 王忠华

民国三十二年的寒冬季节,裘灿兰和女乃女乃,还有大哥裘宏志,跟随裘家航运公司里的机帆船去了一趟紫江。他们在紫江玩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难得女乃女乃这次出来玩这么一趟。以前,裘灿兰不止一次地求过女乃女乃,要女乃女乃带自己到紫江去玩玩。可女乃女乃总是可怜兮兮地说,自己的偏头疯痛,自己的眼睛又坏,自己的支气管炎又患了。

这次,大哥刚从北京大学医学科毕业。女乃女乃主动邀了裘宏志,要他跟裘灿兰陪着自己到紫江去逛一逛,她说她好多年没有去过那地方了。浮现在裘家老太太眼前的紫江,是一幅何等壮观的景象:紫江江水浩瀚,江边有亭阁庙宇,有集市,还有架在江岸两边和沟壑涧的数座青石桥。晨钟暮鼓,人声鼎沸。浮现在裘家老太太眼前的紫江充满了诗意,画意,那简直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裘灿兰噘着嘴巴对裘家老太太说,女乃女乃你就是偏心!你就是重男轻女嘛!为什么哥哥一回来你就主动邀他要去紫江呢?为什么哥哥回来了,你的偏头疯就不痛了,你的眼睛也不坏了,你的支气管炎也好了呢?你这分明是偏心嘛!

裘家老太太不疾不徐地说,灿兰呀!你不要老是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了。谁叫你这么顽皮,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你看看你,刁钻古怪,任性,喜怒无常,很多男孩子都没你这么淘气。我先前不答应,是怕带上你出去,非闯了祸不可。现在可好了,有你大哥宏志在身边,我就不用再担心你闯祸了。

是呀是呀,大哥宏志异常兴奋地说,你就是太顽皮了嘛。女乃女乃带你出去,就怕把你弄掉了。女乃女乃要是不说这痛那痛的,迟早也会被你嚷痛的。女乃女乃这叫有先见之明。大哥宏志说着,对灿兰斜睨了一眼,灿兰你说大哥说的对不对。

裘灿兰几份霸道,几份撒娇地说,不对不对,你跟女乃女乃联合起来对付我。我就是不依,就是不依嘛!大哥宏志幽然道,如果我们不联合起来对付你,早就被你对付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了。

裘灿兰扑闪着那对清澈、天使般的眸子说,你们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女乃女乃,一个是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我一个小小的无名小辈,怎么能敌过你们呢?

裘家老太太听着孙子跟孙女的对话,也被这轻松输快的气氛感染着。裘家老太太说,别嚷了别嚷了,一千个裘宏志,嚷不过一个裘灿兰。不过,一个裘宏志,必须看守住一个裘灿兰。

裘灿兰天真地鼓着腮帮子,不服气地说,女乃女乃,你把我当成了一个押送犯了吗?我是去紫江玩耍的,又不是去紫江蹲狱的。真是!

裘家老太太跟裘宏志听裘灿兰把自己严重地说成犯人,看着她那天真无邪、大而不化的样子,都不禁笑出声来。女乃女乃还被逗得笑出了满眼的老泪。

平日里看上去,裘家老太太总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咄咄逼人。她雍容华贵,庄重肃穆。年轻时的美貌和气度仍残留在她的身上。她的那些威呀,怒呀的,只是对爷爷,对母亲和父亲而言的。虽然裘灿兰顽皮了一点,她还是挺喜欢小孙女的。裘灿兰每说的一句话,每一个举止,都会让她乐得发笑。裘宏志的斯文儒雅,满月复经纶,自会让裘家老太太感到引以为豪。她的两个孙子,一个是她的开心果,一个是她的安神丸。有时候,她会为那个爱抛头露面,爱出风头的小孙女伤透了脑筋。有时候,她也会因为小孙女做错了事而惩罚小孙女跪牌坊。但最终她还是爱那小孙女的,就像她爱孙子裘宏志一样。

裘家老太太有了裘灿兰和裘宏志的陪伴,这一路上,她的心里高兴极了。那些隐藏在心底多年的阴云愁雾,也随之慢慢地淡忘了。十年前她失去了丈夫,两年前她又失去了儿子。这样的双重打击,对于她这个年迈的胡耇来说,实在是一件很残忍很残忍的事。十年前丈夫的死去,让她心如刀割,两年前独生儿子的死,更让她愁肠寸断。万劫不复的失去,让她活在一种痛苦,一种寂寥和一种无限的期待中。现在,孙子宏志终于学有所成,回到了她的身边。宏志就是她所期待着的,所寄托着的希望。裘家几代单传,宏志是裘家唯一的继承人。现在裘家所有的希望,都靠着这双稚女敕但会不断成熟的臂膀了。

裘家老太太从裘宏志的身上,不仅看到了自己丈夫裘达成的影子,而且看到了自己儿子裘铁鹰的影子。是的,裘宏志就是他们的影子。她现在可以摆月兑掉隐藏在自己身上的那层阴影了。裘宏志有着他祖父的那股子傲骨,也有着他父亲的那股子闯劲,还是一个有知识,见过世面,绝顶聪明,心胸坦荡的年轻男子。裘家老太太想,自己的孙子能如此贤达、能干,他们裘家也就有希望了。她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她要看着孙子继承裘家的产业,她要看着孙子成亲生孩子。她也要给裘灿兰找一桩好的婚事。灿兰虽然顽皮了些,可她冰雪聪明,心眼儿也不坏。想到这些,裘家老太太就忘乎所以地笑了起来,裘家如此光耀,如此富泰平安,丈夫和儿子在九泉之下,一定也会感到心慰的。

裘家老太太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跟孙子孙女们的这次出行,却改变了谱写在她心里的那幅画卷。生活也许就是这样,有时它会因为你的一点点放弃,或是一点点进取,一点点得到,或是一点点失去,就会把你的人生改写。郤书柳和郤书烨的出现,把裘家老太太心里描绘的那幅画,彻底地搅乱了。搅和得乱七八糟,搅和得一塌糊涂。搅出了他们人生的悲欢离合,搅出了书中正在描述着的这个跌宕的故事。

从紫江回来的路途上,大家的心情都不错。裘家老太太、裘灿兰,以及大哥裘宏志都坐在船头上的藤椅上。大哥裘宏志正一边翻阅着一本从紫江书市上买下的诗书,一边不时地欣赏着沿河两岸的景致。此河叫酉水河,只是紫江的一个分支。酉水河虽然没有紫江那么开阔,那么浩瀚,但它仍富有壮丽,强悍,柔和而又原始的神韵。酉水河两岸有黛绿色的青山,有突兀着的怪石,有小桥流水人家,有吊脚楼。山涧还有青石铺葺而成的小路。一路美景,随着船的前进慢慢地往后退去。

裘家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扭动着头,不住地看着风景,脸上荡漾着涟漪般的微笑。

裘灿兰把身子靠在船身上,她左手拿着一个四肢能榫动的洋女圭女圭,右手伸到水面,捧起机帆船搅起的浪花儿,直乐。她就这么反复地搅着水花,看上去,那么纯真,那么可爱。

苏嬷嬷从船舱里进进出出。她一会儿端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又端了盘水果瓜子请裘家老太太、小姐和公子吃,她简直忙得不亦乐乎。没一会儿功夫,裘灿兰和大哥裘宏志就被船两岸的景色给陶醉得忘乎所以了。置身于这么美妙的景致中,他们情怀激荡,他们完全被一种欢愉和透骨的喜悦包围着。起初,他们只是不断地狂嚎,像狼一样地狂嚎。后来裘灿兰就胡诌了一首歌儿:

“船儿船儿慢慢走,

水里鱼儿慢慢游。

天空天空那么蓝,

云儿朵朵把歌欢。

两岸美景留不住,

扁舟已过万重山。”

大哥裘宏志听裘灿兰唱得难听死了,趁着兴头,他也就随着她唱了起来。大哥裘宏志这么一唱,裘家老太太也就唱了起来。笑声、歌声载满了一船。大家情绪高昂,船上的工人们也被他们的歌声浇灌成了一朵朵欲待开放的鲜花,乐哈哈地笑成了一团。

大家不停地唱,不停地笑,不停地开讪着。裘灿兰几乎被这欢愉和透骨的喜悦给弄得快疯掉了。她挥臂高呼,那声音也就在山谷间,像雷一样地动荡。她觉得好玩极了,她就故意很夸张地高呼着。一不小心,她手中的洋女圭女圭被自己挥了出去。当意识到自己那能榫动四肢的洋女圭女圭被她扔出去了后,她眩惑极了,惊恐极了。她的脸几乎都吓得苍白了。裘家老太太、宏志和嬷嬷看着那呈弧形抛出去的洋女圭女圭,也很惊奇。

当裘家老太太、裘宏志、苏嬷嬷和裘灿兰把目光随着洋女圭女圭在空中落去的视角望去的时候,更让她们眩惑、惊恐的是,洋女圭女圭并没有落下水去,而是被一个渔船上的小渔夫给接住了。小渔夫手里捧着洋女圭女圭,对着裘灿兰点头笑了一下。年轻的渔夫看上去身材颀长,气度从容,眉目轩昂。他把船慢慢地划了过来,问道,姑娘,这是你的女圭女圭吧。裘灿兰笑盈盈地走了过去。她跟小渔夫对视了一眼,这一瞥几乎让她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小渔夫那张英俊的脸,那张随和的脸,以及他那浑身不迭透露出来的男性美,让她顷刻间不能自拔了。她从来就不知道脸红,今天却在一个年轻的小渔夫面前红上了脸。裘灿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洋女圭女圭从小渔夫的手上夺了过来。夺过洋女圭女圭的时候,她的心里咚咚咚地跳得好厉害。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小渔夫也羞涩地,若无其事地,把眼光移开了。

裘宏志走了过去,对裘灿兰说,灿兰,别人“救”了你的女圭女圭,让你的女圭女圭物归原主了,你怎么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还愣在这里发呆!裘灿兰仍然傲气凛然地站在那里,嘴里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句,对不起。小渔夫看着眼前这个又活泼又淘气又漂亮的女孩,于是谦逊地,友好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应该的!裘灿兰见他呢呢哝哝,神色里带着矜持男子特有的慌张。看着他那慌得一塌糊涂的模样儿,裘灿兰越发觉得他可爱了。裘灿兰看上去一点都不相信他是个小渔夫,就凭那份恬静、儒雅,长得又如此的帅气。如此完美的男子,怎么可能是个打渔的渔夫呢?不过,哪怕他是个小渔夫,也是一个极可爱,极可爱的渔夫了。

裘宏志用充满着感激和热情的目光问,小兄弟如何称呼。实在是太感谢你了,感谢你接住了我妹妹的那个洋女圭女圭,否则,不知道她又会发些什么牢骚呢!

小渔夫说,我姓郤,名书烨,你叫我书烨就行了。

裘宏志对这个憨厚真诚的男子似乎有了好感。他摇摇头,叹然道,我这妹妹,可是可爱,就是太淘气了一点。

郤书烨朗然一笑,说,我该去收网了,然后就疾驶着小船,离去了。

郤书烨,裘灿兰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个古古怪怪,书香气十足,跟那人的职业毫不相称的名字。她觉得很好笑。可是,不知怎地,她的心突然好乱。她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心里一百次,一千次地呼喊着,郤书烨、郤书烨、郤书烨这个名字儿。裘灿兰被他的名字俘虏了。她整个人都迷乱了。她心里眩惑、矛盾,似乎若有所失,但同时又若有所盼。这让她又痛苦又暗自高兴。她的心狂跳不已,顿时澎湃起千层浪万层浪来。

裘宏志在跟那个小渔夫说话的时候,裘家老太太坐在藤椅上一直鸷沉着脸。他只记着去感谢别人了,只记着跟那个小渔夫去说话了。裘宏志完全没有注意到,裘家老太太的这张鸷沉着的脸一直都阴云雾笼地掠摄着他。裘灿兰也没有注意到女乃女乃的这张鸷沉着的面孔,她一心只在心里躲躲闪

闪地留意着那个小渔夫。她还在心里一百次,一千次地呼喊着那个古古怪怪、书香气十足的名字。这让她赧羞着脸,这让她心跳不已,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只有苏嬷嬷,一直都在注视着裘家老太太的那张布满了雷电阴云的脸。可是苏嬷嬷的担心只是一种徒劳。当裘灿兰跟裘宏志发现裘家老太太的这张脸时,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心里焦灼,急了。他们对女乃女乃一直都是有敬,有畏,也有爱的。

裘家老太太不安地坐在那里,懊恼道,灿兰还是一个年轻姑娘家,就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眉来眼去的,还红脸。八层是动了念头。真是不知道恬耻!一个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要知道什么是恬耻。

裘灿兰想,这下子糟了。女乃女乃一定是看出了自己心思了,一定是觉得她今天的表现很不正常,一定是这不正常的表现给她带来了麻烦。便道,女乃女乃,是你冤枉了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裘宏志局促地站在那里,蹙起了眉头说,女乃女乃,灿兰还小,她哪知道什么男女之事?

裘家老太太逼视着他们兄妹俩,语气铿锵,掷地有声道,你们别以为女乃女乃老了,糊涂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女乃女乃还没这么糊涂!裘家这么大的产业,如果没有你女乃女乃我支撑着,还有现在的裘家吗?

裘家老太太的确不糊涂。她甚至清晰的可怕。她甚至像他兄妹俩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是他们身边的一面镜子。他们想些什么,都瞒不过裘家老太太的心思。裘家老太太见他们兄妹俩无助、失落地站在那里,脸上顿时露出了一脸的得意。裘家老太太用胜利的,严厉的眼光看着裘灿兰和裘宏志兄妹俩,说,你们兄妹俩啊,不要这么联合起来诓骗我这么一个老太太。尤其是宏志,受了这么多的教育,难道不知道不该随意地跟一个陌生人说话吗?其实,我也是为你们好呢!

兄妹俩知道女乃女乃的话就是答案,就是真理,不可违抗,不可狡辩。于是,他们都低俯着头说,女乃女乃息怒,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裘家老太太深深地抽了一口气,语气平和了下来,说,我也希望你们做个听话的孙子孙女,这样我们的裘家才有盼头,也让我少操了一份心。裘灿兰想,一切按你的旨意去做,我看我才叫惨了呢?裘宏志想,女乃女乃你虽然英明,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嘛,都按照你的旨意去做,我看我们才叫悲哀了。一个人的意识,在不同的年代里,可以铸就一番事业,也可以毁了一番事业。你的看法,你的观点,在这个年代早就行不通了,你还要我们弄斧照搬,难道,我们年轻人自己的看法就是泡沫做的吗?这样的话,迟早会被你弄得碎沫分散,一败涂地的。

其实,裘家老太太也没裘灿兰和裘宏志他们想像的那样神秘。只不过,对裘灿兰和裘宏志来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女乃女乃早就为他们作好了婚娶婚配的打算。裘家老太太在家里早就跟他们的母亲商量过,她们打算把裘灿兰嫁给米铺里杨铁树的儿子杨玉玺,杨家产业大,杨玉玺长得也一表人才。裘灿兰嫁过去了,绫罗绸缎、珠圆翠绕的自不必说了,离家又近,又相互有个照应,这岂不是一桩美好的婚姻么?裘家老太太也给裘宏志物色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就是王顒的女儿王冰池。王顒,实际上就是母亲的兄弟,王冰池,也就是母亲的侄女儿了。王顒是隆头镇上的布匹巨商。他在隆头镇开了一家染布坊,几个省区边界的布匹生意几乎都被他垄断了。这两门亲事对裘家老太太来说,都有十足的把握。一个是亲家里,一个是同样门当户对的富人家。他们三家都是整个隆头镇上最有实力的商豪世家。如果能结成良缘的话,岂不是美事。

裘家老太太每次跟宏志的母亲谈到这些的时候,都情绪高涨,滔滔不绝,对以后裘家的生活充满了太多太多美好的愿望和想象了。每次说来,都让裘家老太太亢奋不已,宏志的母亲也听得亢奋不已。这次在船上,裘家老太太只不过是心里疑神疑鬼罢。她对宏志兄妹跟小渔夫的交往太敏感,太在乎。裘家老太太生怕他们的一眉一睥,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一句话间的接触,会破坏了她心里面已经设计好的那幅图画。所以她就显得那么惶恐不安,惊慌失措了。即使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男子只是一个小小的渔夫,可有些事情是没有定位的,说不定,裘灿兰偏偏就会看上这个小小的渔夫也说不准。她的这个孙女儿,刁钻古怪,若做出些什么意想不到,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未必能料。女乃女乃现在要快刀斩乱麻似地,斩断裘灿兰跟任何男孩子的来往,也要斩断裘宏志跟任何女孩子之间的交往。为了裘家,女乃女乃不得不这样做。她不得不这么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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